“好!”叶羽赶紧点头。
“一言为定!”谢童把一只手伸到叶羽面前。
叶羽愣了一下才知道谢童那个手势是武林中击掌为誓的样子,这么点小事也要击掌叶羽还是头一次知道。不过他最后还是轻轻拍在谢童的掌心里。两掌相击,叶羽忽然觉得谢童的手其实也很细腻,偏偏以前都不曾注意过。
一夜不见魏枯雪,叶羽也不奇怪,魏枯雪一年中只有在昆仑山练功的几个月会老老实实地待着,而一旦下山就成了神龙,踪迹难寻。次日早晨睁开眼睛,耳边尽是淅沥沥的雨声,窗纱上已经溅了细碎的雨丝。叶羽开窗看去,百里开封城尽笼在一片濛濛秋雨里。
他心里怀疑谢童不会上街了,可是迟疑片刻,还是着了长衣,挂上龙渊古剑,准备去问问丫鬟莹儿。
推开暖阁的门,一片湿润的风卷着丝丝细雨拂在他脸上。凉意沁到他心里,叶羽神清气爽,放眼望去,无边细雨,雾隐楼台,一柄苏州的细骨紫竹伞张开在远处,如同一朵盈盈的紫花。谢童笑吟吟地撑着伞站在那里,一袭紫莲色的轻纱罩着雪白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间紫绸轻扬,整个人都随着雨声雨意而朦胧了。
叶羽脑海里也只有一阵迷蒙。
上了车,谢童吩咐车夫驾车往大相国寺去。车中两人对坐,谢童只是轻笑,叶羽面无表情,偶尔掀起车帘望向远处。
马车沿着延庆大道走了一会儿就已经到大相国寺门前。早间只有几个执事僧在打扫山门,大门虽然敞开,车马却不便入内。谢童扯着叶羽的袖子刚刚下车,就看见几个执事僧侣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彼此之间比着眼色,为首一人欲言又止。
谢童心思缜密,一想就明白自己一个女孩儿和一个少年男子拉扯着观赏佛寺颇有不妥,脸色微微红了一下,让叶羽在车外守着,自己又钻回了车里。叹口气,谢童不情不愿地换下了身上的女裙,改着书生的服饰。她对这套紫纱白裙最是喜爱,今天特意穿了出来,现在要换回男子的装束,心里就有些不乐。所以她换装出来和叶羽走过那几个执事僧侣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狠狠地看那领头僧人两眼。
“大相国寺天下雄,天梯缥缈凌虚空。”
陈孚这一句写的是大相国寺建筑的奇伟。寺庙名气虽大,宝殿楼宇却并不多,可是仅有的几座高楼都是直冲霄汉的大手笔。叶羽随着谢童一一看去,不由地赞叹古寺庄严,动人心魄。
谢童见闻广博,阅卷之多还在叶羽之上,一点一点给他讲开封旧事。自郑庄公开拓封城以下,千年的故事好像都在她心中。最后她领着叶羽直上宝相塔,站在最高的一层上眺望开封。顶楼只有他们两人,一片安静。远处连山流水,脚下街巷纵横,一派秋色浸然。叶羽是刀剑染血往来江湖之辈,此时心里忽然有一怀高远,追想漫漫千年,却又有一丝莫名轻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谢童背靠在柱子上,出神地望着濛濛雨幕。这一句诗念来,更添一分幽静。
“相国寺是北齐天宝六年所建,原名叫做建国寺。当时北齐萧衍信奉释家,广施钱财,数度舍身。建国寺虽然不大,却是穷尽心力,楼宇为一时佛寺之冠,也是乞愿于佛祖求国统永继的意思,可惜终究不过两代。大唐延和九年改作大相国寺,后来历代名僧被皇帝屡屡加封,可是现在皇帝也死了,名僧也死了,汴梁的旧宫现在是黍离一片,当时天波杨府满门忠烈,现在也不过一片荒宅鬼屋,还有历代的英豪……”谢童摇头叹息道,“千年开封,一场如梦。”
“三千铁骑,七百高手,还有那光明皇帝天下第一,如今也不是尸骨成灰?”叶羽也为她的悲凉所感。
“叶公子,我们先不说那些可好?有些扫人兴致。”谢童低声道。
叶羽看她有些郁郁的样子,急忙拱手道:“抱歉,是我煞了风景。”
谢童却摇头道:“是我言辞莽撞了。叶公子和我出来是想知道光明皇帝的事情,我却喋喋不休,倒是希望没有让叶公子心焦。”
叶羽正想辩解,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苦笑着摇摇头。
“我不过是随口客气客气,你认真什么。”谢童笑了起来。
她缓步走到栏杆边,思考片刻,而后缓缓说道:“令师告诉公子的,公子也都告诉过我了。可惜令师说的却远远不如我知道得多。我不过是重阳门下一个弟子,我师父苏秋炎知道的肯定更多。以此而论,令师知道的也绝不仅仅是他告诉你的那些。至于魏先生为何有所隐瞒我不好妄加猜测,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公子。”
“明尊教在中土最初起于唐代,起初常人并不知道明尊教和释家的不同,只觉得都是和尚,都念佛,都吃素。直到唐高宗永淳二年白铁余以一人的武功击溃绥州官兵四千七百多人,率明尊教众占领了绥州,这才震动了朝野。唐时府中蓄兵,操练不断,是以士兵强悍,绝对不是宋时官兵所能相比。所以白铁余占领绥州,几乎杀尽了那四千多官兵,逃脱的兵士不过寥寥。以一人之力杀死四千余人,公子以为可能么?”
“闻所未闻!”叶羽道。
“不错,”谢童点头,“无论武功道术,一人之力都是有限。昆仑山的剑气也会有枯竭的时候,我终南山的离火真诀也需要以真气为引导,绝不是可以无穷无尽地施展的。所以一人之力有限,面对上千精兵,即便楚霸王那样的绝世英雄也只有自刎一条路可走。要说凭借武功杀出一条出路尚且能想得通,要说杀光来敌,恐怕只有说书的先生才会讲这般疯话。”
“上古也有传说,剑宗越女剑阳明天剑号称玉女屠龙之术,道家源自广成子有飞仙之道,而释家有少林达摩祖师则有至阳至刚的天地龙王一势,据称是万人莫敌的武功。”叶羽道。
“说是痴人说梦的武功也未尝不可,”谢童摇头道,“可是光明皇帝白铁余手下却真的有了四千具尸体。当时各大门派的高手一起震动,其中就有我派祖师空幻子和昆仑先师常笑风。这两人一个号称地上天仙,一个号称魂剑无双,都是人们眼中半人半仙的人物。可是以他们两人联手,依然数次败在了白铁余的手下。好在他们两人的逃命功夫也几近天下第一,连续数次都能勉强逃得性命。数战之后,空幻子祖师痛下决心,以无上勇气将离火真诀推升为南天离火真融的道术,而同时常先师的天心慧剑大成,雪煞天的剑气又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即使如此也不过勉强胜过白铁余么?”
“胜过?”谢童苦笑,“天下恐怕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胜过光明皇帝。当时白铁余声势日渐高涨,朝廷屡次围剿都被白铁余击溃,其中两次官兵眼看攻克绥州,白铁余却忽然身着战铠,手持长剑,化身作光明皇帝的装束,独自击败了大军。常先师和空幻子祖师心忧天下安危,潜入绥州,准备刺杀白铁余,时值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带兵亦去征讨。可在这关键的时候,白铁余竟然独自离开了绥州。”
“离开绥州?”
“不错,他离开绥州直奔西域而去。只留下五明子镇守,常先师打探到消息急忙告知朝廷,朝廷一面不惜死伤狂攻绥州,一边差遣三千精骑与两位先师所带的七百武林人士汇合,连夜往车渠国方向追赶。最后一行人终于在沙漠上截住了白铁余。那是一场恶战,传说大地轰鸣,风沙狂作。马匹受惊,三千铁骑先是落马了大半,给自己战马踩死的无数。而后又都躲不过白铁余手中之剑。后来武林精英蜂拥而上,可是十有八九都没有冲到白铁余身边十丈之内。”
“相隔十丈难道能杀人么?”叶羽大惊。
“光明皇帝的武器号称光明海剑,剑上光明千丈,明力那点光明只算个零头。按照传说,莫说十丈,寻常人相隔百丈都会死在他剑下。最后两位先师只得亲自出马,在少林七仞大师的佛门绝学般若心钟的护卫下冲向白铁余。七仞大师以护体神功连接光明皇帝数剑,却在五丈开外浑身血脉爆裂而死,不愧他七仞的法号。这样才得了机会,最后南天离火真融和雪煞天剑气齐出,已成绝杀之势!这才斩杀了白铁余。那一战后,方圆一里的沙漠上不是为真火灼烧过,就是被严霜覆盖,尸体难辨!两位先师在冰火两道的修行上确实是到了天人境界!”
“方圆一里!”叶羽满头冷汗。他武功已经不弱,可是让他设想一剑的威势覆盖方圆一里,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如果真有那种武功,岂不是人如神仙一般?叶羽头脑里乱成一团。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谢童满面苍白,似乎说起这段往事已经让她心神大乱了,“其他人三天后赶到沙漠里,发现只有两位先师还活着。可是常笑风一代剑仙,从此却再也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也没了触觉,只是还能动作。”
“这……”叶羽全身一颤。
“而我派的空幻子先师却……”谢童嘴唇猛地哆嗦了一下,“缩成一个婴儿大小,全身都作漆黑色,更像……一具孩童的僵尸!”
叶羽和谢童对望一眼,彼此从对方脸上都看不出几分人色。谢童原本清亮的眸子里空洞一片,抱着自己的胳膊连打几个冷颤。叶羽见她害怕得厉害,急忙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只觉得掌心里她的双手也是一片冰凉。
谢童抬起眼睛看他,眼里颇有感激的神色,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脸上微微有点红,从叶羽的掌心里小心地抽出了双手。
“其实我胆子很小的,”谢童轻声说。
“我胆子也大得不多,”叶羽安慰道。
谢童抬头看着叶羽,微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谢童悄悄走到栏杆前去看雨,叶羽的心思还沉浸在谢童的述说中,心里又连打了几个寒战。
忽然,叶羽觉得后颈一凉,猛地抬头看去,竟是谢童手里捧着一捧雨水洒进了他脖子里。
叶羽还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谢童,却听见她“咯咯”地笑着说道:“只是有此一说,却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别像个呆子一样嘛,叶公子。”叶羽还没反应过来,谢童手里的水又淋在了他脸上。一阵冰凉,叶羽顿时觉得心里的慌乱去了不少。他微笑着伸手在面前挥过,掌风强劲,把谢童淋过来的水珠反射了回去。谢童从头到胸顿时都湿了。她刚刚回过神来,叶羽已经从栏杆前接了雨水洒过来,带着一连串清亮的笑声,谢童忙乱的闪避着叶羽洒过来的雨水。
她跑了几步躲在柱子的后面,正笑个不停,忽然间看见楼梯处又上来一行人,笑声一下子就涩住了。当先的一个人高挑英俊,身上紫罗轻衫,手中素白羽扇,正皱着眉头看向谢童。
吕家的三公子吕鹤延竟也在这一天上大相国寺观赏。
叶羽这才想起自己也不算小了,玩这种孩子把戏似乎有点可笑,急忙甩去手中的水,在袖子里擦干了双手。
吕鹤延瞪着一双冷眼看了半晌,冷笑着道:“谢贤弟好兴致,不去料理你家的大小商号,却跑到庙里来和这位兄台游戏。在吕某眼里看来别有一番风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