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羽只能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端起茶饮了一口,坐直了:“不知道裘先生让我来这里有什么可以指教?叶羽已经是明尊教的阶下囚,但昆仑剑宗的人,有些事是决不会屈从的。”
裘禅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一剑雪枯’有‘剑圣’之名,门下弟子亦当非虚士。你杀我教友,阻我大计,还几乎连带着葬送了我教的圣物。要说杀你,几百次也不多,我不是来劝降你的。”
“那么敢问尊驾何意?”
“我是想给叶公子讲一个故事。”
“故事?”叶羽惊疑。
“公子要灭明尊教,须知明尊教来历,灭魔还需魔种,就让我为公子解说吧。”裘禅指了指地上的油灯,“我有腿疾,不能起身,这间房间的墙壁上就刻着我们明尊教的历史,请公子持灯观看。”
叶羽和他对视一眼,裘禅目光诚恳。叶羽点了点头,拾起油灯,按照裘禅的指示走近了左手边的墙壁。当灯火照亮木质墙壁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幅阴刻在木纹里的壁画。壁画年代久远,似乎被无数次观看时的油烟熏了,花纹皆作黑色。画面上是一个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头顶降下无数道光明笼罩着他额身影,那个年轻人正是双手纠结在胸前,作火焰莲花的形状。
“那就是我们明尊教的教祖,他的名字叫做摩尼。教祖生于西域,在巴比伦地方以北的玛第奴。教祖的父亲跋帝是一个景教徒,而母亲满艳是波斯王室之后。教祖从小精研景教教义,而终有不解,不能融会贯通。二十四岁上,教主于梦中见到天降巨大的光明,光明中传来仿佛牛吼的巨声,告诉他天地间生灭的本质。这是他一生中所受的最重大的启示,是明尊慈父以他的灵和教祖神我呼应,传授他以真理。这幅画画的就是那时的场面。”裘禅解释道。
叶羽前行几步,转到第二幅图。第二幅图是一个西域行僧模样的人,穿着长袍走在道路上,身后跟随着寥寥数人。可是路边头戴金冠的君主们躬身礼敬,排成了一排。
“这是教祖受到启示之后,先后在波斯、印度、罗马和东方传教,他一路艰辛,追随者很少,可是却赢得了那些君王和总督的尊敬和皈依,我教的教义如日之光。”裘禅道。
叶羽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第三幅图出现的时候,他惊了一下。那是一幅简笔写意的木刻画,可是栩栩如生,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残忍,一瞬间叶羽觉得像是有血从那幅画上淋了下来。那幅画画的是十字架上悬挂着一个被剥皮的尸体,而他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城门,城门上悬挂着那个人的皮囊,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一样鼓鼓囊囊。那具尸体的眼睛翻起来看着天空,仍是那团光明下降,光明中的人影模糊。
“波斯的新王瓦赫兰即位之后,以我教为妖邪,传召教祖去贝拉菲,教祖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依然传道而行,一路去往贝拉菲。到了那里,教祖和瓦赫兰新王所宠信的琐罗亚斯德教主科德辩论,可是回天无力。教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尸体被剥皮,填充了干草,挂在城门上示众。现在那座城门被称为摩尼门,那是我教的悲痛之土。”裘禅道。
叶羽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约约被触动了一下。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还有更多的壁画,他还想再看下去。
“剩下的是我教二宗三际、光暗对峙的神话,叶公子现在不必看了。”裘禅道,“可愿回来和在下小叙?”
叶羽不便再看下去,转身回到裘禅对面坐下。
“教祖的一生,叶公子以为如何?”裘禅发问,他一直带着微笑,此时却神色凝重,目光冷毅,只看着叶羽的眼睛。
叶羽沉吟了一刻:“我听说西域有景教的苦修士,献身教义,百死不悔。贵教教祖故事,与苦修士相仿佛。”
裘禅点头:“这么说来也没有错。可是我要问叶公子一句,我教教祖一生,可有什么荣华富贵,可有什么封妻荫子?”
“没有。”
“一个人经行千里传播教义,自己没有半分享乐,乃至于最后明知赴死,依然慷慨前行。却得万民敬仰,王公下拜,叶公子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只能微微摇头。
“人若以神怪之说蛊惑人心,焉有宁死不惧的?”裘禅的语意逼得更紧。
“可是贵教教祖以为神圣的,未必不是邪妄的教义。”叶羽反抗。
裘禅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教在本朝之初不过三五十人,仿佛星星之火,为何二十年间,成燎原之势?叶公子想过是什么原因么?”
叶羽只能再度摇头。他远在昆仑,对明尊教的兴起一无所知。
“和教祖最初得万民敬仰的原因一样。朝廷说我明尊教吃菜事魔,可是我教教人以坚忍安贫,我教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淫、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叶公子以为可有教人不善的?”
叶羽摇头:“这十戒没什么不好。”
“那我教僧侣,又有五净戒曰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叶公子以为如何?”
“这五净戒中,何谓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不害者,不伤万物之光明。万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种、收获和宰杀。贞洁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净口者,不饮酒吃肉。安贫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于贫乏。”
“那么这五净戒类似佛家戒律,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叶羽坦承。
裘禅笑了笑:“那么叶公子以为裘禅是僧侣么?”
叶羽上下打量他,犹豫了片刻:“裘先生并不像僧侣。”
裘禅笑了几声:“叶公子错了,我教僧侣,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五明子无一不是僧侣,裘禅是,风红是,陈越是,妙风是,叶公子杀的明力也是。”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师的朋友来访,家师都令我陪座,大儒们高谈阔论,我也极有收获。时间长了我在师兄弟中便有了名声,自号‘闻榻’,意思是说我榻边听闻,便知道《春秋》的真义。于是我整日里穿着一位尊长赠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读书。姑苏城里常有人来看我,时间长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读书人晨读的所在,称为‘读易栋’。”
“那时候,我最小的师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们年长的十二个师兄弟都关爱他,叫他小十三。”裘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因为我骄傲,年长的几个师兄便和我说话不多,我自觉受了排挤,便对小十三更好。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于老师的高朋们赠给我的宋版书,都拿出来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对我很尊敬,时常像个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门,说是对于学业不解,要聆听我的教诲。我便觉得与他更加亲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裘禅笑了笑:“这个故事听起来老套了,叶公子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猜到了结果。”
叶羽点了点头:“只怕裘先生的师弟其实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师的喜爱,心里暗藏不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