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跪坐在叶羽背后,叶羽并不回头。两个人沉默着,似乎只是水井栏边偶遇的陌生人,各自歇脚,却不互致问候。寂静的空气里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缓缓轮转,却像是有默契。
叶羽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他绷住了脸,还是仰头看天:“泉州经常下雪么?”
“不,我印象里只有这么一次,总觉得是不祥的征兆。”风红低声说,语气里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叶羽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以前跟着师公读书,看到相书上说,两军交战,兵杀之气沉郁,可以凝水为冰,所以阵前常有大雪纷飞。是你我双方即将大动兵戈了么?”
“叶公子期望看见大动兵戈么?”
叶羽沉默了一瞬,轻轻摇了摇头。
“昆仑剑宗、重阳道统、白马禅教,还有朝廷。诸位担心的到底是光明圣皇帝的转生,光耀柱倾覆,天下尽归火焰呢?还是以上都是借口,其实诸位担心的是我教举事?”风红问。
叶羽悚然,猛地回头:“举事?”
风红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她一身胜雪的宽袖白袍,跪坐在那里,袍子四摆展开,仿佛一朵风静处盛开的白色莲花。她没有像普通信徒那样着乌帽,而是将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披散在两侧,发丝如水,拢在耳背后,衬着苍白的肌肤,在暗处看来像是画卷中墨笔描出来的人物。
叶羽的目光落到她胸前,她胸前以红色的丝绳挂着一枚火焰形的翡玉雕,鲜润得像是春天山野里的莓子。
风红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同样的玉雕放在地板上推了过去:“想不想出外走走看看?”
“要挂上这个东西?”叶羽戒备地问,他心里觉得那必然是明尊教的某种信物,戴上这个,便好比成为明尊教徒。
“接近庇麻节,很多人来草庵,所有人都配着这种坠子以示身份。他们中有谦谦君子,也有市井中狂热教众,若知道你是昆仑剑宗的人,我未必能控制局面。”
叶羽凝视着地板上那枚坠子,端坐不动。
“你是用剑的人,是否你剑下指着将死的对手,甚至不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你要剿灭明尊教,你难道甚至连什么是真正的明尊教也不想知道?不问你剿灭的明尊教徒是什么人?那叶公子,你是闭眼杀人的剑客么?”风红低声问。
叶羽抬起眼帘看她,风红垂眼看着地下,神色漠然。
片刻,他拾起坠子挂在脖子上,起身出门。风红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依旧垂着头,长袍的袍摆拖在身后。门口握剑戒备的教众看见了叶羽脖子上的坠子,提剑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一人把灯笼递给叶羽,手掌一比指清了道路。叶羽沿着那条幽深狭长的木廊前行,两侧隔不远便有一盏油灯照明。他一路上逐步拾级而上,每一处门禁都有武装的教众把守,而当他们看见叶羽胸前的坠子,无一例外地都扯起铁闸放行,不发一言。
叶羽心中凛然,明尊教教令的森严,已经不下于朝廷。
最后一道门洞开,“砰”的放入一片光明,风卷着细细的雪扑了叶羽一脸。叶羽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有一种胸怀打开的欢畅。他大步前进,用尽全身力量吸了一口气,而后面对着外面银装腊裹的世界,呆呆地看着。
风红站在他身后,低声说:“这里就是华表山,草庵所在的地方。最初这里只有草顶的庵堂,后来成了我们的家园。而许多年前会昌法难,这里曾经死过我教无数的弟子。市井传闻说明尊子弟,即使死去,也会变为僵尸厉鬼。所以他们被铁链绞起,投入火焰中焚烧,直到烧成残骸,依旧不松开链子,而是一起埋在泥里,上面镇压铁板,洒上狗血铺上柳枝,防止他们作祟。所以这里也是我教的圣地,数百年来的庇麻节都有教众来这里哭泣下拜,而今天,我们重又有了这样的家园。”
叶羽面前的是流淌的河水,奔流不息,一道上有屋顶的虹桥横跨河水,接着对面的山路拾级而上,直通那座雪白的圣山的顶峰。天空中雪花乱舞,白茫茫的看不清远处,有一对白衣乌帽的明尊教众,整齐地排成两列,口中低唱着古老晦涩的圣歌,双手在胸前握着佛像,步履轻盈地踏雪而来,经过虹桥、蜿蜒上山,最后他们的乌帽在风雪中隐没,只有有那缥缈的圣歌似乎还流淌在耳边。
下山路上凌乱的屐齿印子,被雪慢慢地掩埋。
叶羽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或者,是一卷画里。
头顶的雪停了,是风红撑开一柄红骨白纸糊的竹伞挡在他的头顶。叶羽转头看她,风红对他微微点头:“随我来吧。”
迎着山风,风红走在前面,叶羽默默地跟着。他们转过山石,经过那道虹桥,红桥上写着“避风桥”的牌匾。这是一座木板搭成的宽桥,两侧都是没有漆过的柱子,上接椽木,撑起了屋梁。
叶羽踏在木板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更多的脚步声从他身后而来,叶羽回头,看见又是一队白衣乌帽的教众上山,为首的人举着乌杆,上面结着绘有万丈光明的长幡。
“明尊普照,万魔不生。”每一个教众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以这句话行礼。
而他们的脚步不停息,“嚓嚓”地登山而去,很快便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了。
风红回头看着叶羽:“这是草庵的第一个建筑,只有通过这座桥才能登上华表山,我们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建起这座桥,桥下落水而死的兄弟有七人。后来又花了三年的时候给它铺上宽板,三年的时间在上面搭起屋顶。现在它风雨不侵,所以叫做‘避风桥’。”
叶羽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前行,河水的“哗哗”声被他们留在身后。风红引着他登上上山的石阶。台阶平缓,并不难爬。
“建起这条山道花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三十五年。华表山并非一座大山,不过以前只有年轻力壮的教众可以从小路登山,朝觐圣地。而后我们建起这座山路,其中历经两代教众,共发动七百余人,终于建成。从那以后,即便年老体弱的人,也可以拾级登山。”风红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似乎自顾自地说着。
他们停在路边的一座简陋的小亭前,亭子里坐着老人,面前是一条长凳,长凳上一排瓷碗,碗中盛着热茶。风红也不说话,上前和老人相对点了点头,取了两只茶碗,一只递给叶羽,一只自己饮用。
茶是粗制的陈茶,说不上香浓,可是在下雪的天气,饮来身上仍觉得温暖。叶羽饮了一口,看着那个沉默的老人。老人并不注意他们,只是低头烧水,又添入黄铜茶缸中,很快长凳上空缺的两碗茶又被补上了。一边看着火,老人的手里一边编着篾箩,长长的篾条在他手中灵巧如丝线。
风红转身走出亭子继续登山:“这座问客亭,是七十五年前建造。每年庇麻节的时候,朝觐圣地的人太多,我们这里总是陈设茶水,迎候口渴的人。你刚才见到的人是陈重七伯,他是一个哑巴,二十五年前皈依我教,也在这里备了二十五年的茶,编出了全山所有人用的篾器。”
山路蜿蜒,叠叠而升。
一路上精巧却质朴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风红一一指点。接引廊、闻经馆、明光舍、大威宝光楼……每一座建筑都是历经风雨,却又被修葺一新。
不断有教徒的队伍越过他们登山,无一人不是明尊教众。
“这里不准外人踏入么?”叶羽问。
“其实也不是,这座山整个都是一座寺院,称为摩尼云光堂。并没有任何一条戒律禁止不信我教的人踏入我教的寺院,不过整个泉州的人,只要不是我教中的兄弟姐妹,无一不知道这里是吃菜事魔者聚居的所在,所以你请他们,他们也不会来的。”风红道。
“可是你也说过教徒中也不乏狂热的人。”
“越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其他人都抛弃了,便越会只相信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就会越狂热。”风红停了一步看他,“其实所谓的狂热教徒,只是一些不敢去面对外面的可怜人。”
他们立在转弯处的石碑之前,碑上刻着汉文、蒙古文和无法分辨的西域文字。汉文书写仿佛火焰飞腾,是“光明山“三个大字。
“转过这里,是摩尼云光堂,这上面是汉文、蒙古文和古代西域叙利亚地方的文字,也是我教最初经典所用的文字。转过去你会看到我教草庵圣地真正的样子,是不是你心中要剿灭的那个吃菜事魔者的窝巢,我却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闭眼一剑杀了敌人,倒比了解他更容易些。也许当你真的明白了,就未必能够那么简单地了结一个敌人。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恶人,为善为恶,有的时候只是不得已。”风红并不看叶羽,“那么现在,叶公子,你准备好了么?”
她说得郑重,叶羽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我和贵教裘先生见面,他说的可和风姑娘说的不同,他说人生来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光暗混杂在一起。而人心里的邪恶,惟有火焰方能消除。消灭邪恶,方能打开光明天宇。”
风红摇了摇头:“教义我从来说不过他,只不过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正面是元统通宝四个字,背面是奔跑的马驹。他看到的是通宝,我看到的是马驹。”
她微微地笑了笑,她极少笑,笑起来却有一种初花盛开的灿烂:“裘禅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恶的时候,应该是烈火焚心的感觉;而我第一次看见人心里的善和光明,却感到自己像是又活了过来。”
叶羽呆呆地看着那笑容,恍惚间却觉得她随时会哭起来,话里的辛酸和温婉的笑容掺杂在一起,仿佛浓烈的酒。他心里像是有冰雪在一瞬间塌崩,那是风红明尊教五明子的冰壳在瓦解冰消。
“愿得一见,叶羽一生,不肯错杀一人。”他顿了顿,“虽则我已经错过,终究不能一错再错。我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