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童悄悄扯扯叶羽的袖子,两人走上一段山坡,正是一个可以望见高冈平顶的绝好位置。后面的教众还在不断赶来,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人流才稀疏起来。叶羽扫一眼全场,知道人数不在两万之下。
“所谓白衣大会,意指教中只要穿白衣者都可以来此,而明尊教众皆是白衣,这便是说开封附近的明尊教徒都可以参与此会。场中之人不下两万,我估计约有一半的明尊教徒赶到了此间,那么开封周围明尊教五万教众一说,当不是虚言。”谢童凑在叶羽耳边小声说道。
“召聚数万人来此不是一桩小事,明尊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叶公子有不解之事都可以问我,我却去问谁?”谢童苦笑,“不过理应不是小事,这件披风也是我不过三个月之前弄来的,在明尊教里还只是一个阶下小卒,这种大事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你看那边山冈下的四个白衣人胸前也有火焰光明的刺绣,是明尊教十六路光明使中的四人。他们尚且只能站在山冈下守护,那一会儿山冈上的人物或许真是你所求而不得的五明子中人。”
“十六路光明使作何解释?”
“明尊教内,高手有不同的名号,有称乐明佛使,有称造相佛使,还有称净风佛使,所司的职责我还没有打探清楚。只知道持世明使、十天大王、降魔胜使、催光明使和地藏明使五人是净风佛使属下,各管传道、传功、护法、医药和超渡,都是本教内的职务。而教外弟子则遣十六路光明使巡行四方,分属地水风火四部,每部又分天地光明四堂,合为十六路。至于令师所惦记的五明子,只恐怕连那十六路光明使也没有机会见过,更不必说我了。”谢童这时候不敢嬉笑,只是不动声色地给叶羽解释着。
叶羽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高冈下确实站着四个衣着与众不同的白衣人。四个光明使缓缓地扫视周围,两个明尊教众正一前一后走过他们身旁。叶羽只看见后面那个人的背影,可仅仅是背影,也让他眉头一跳,心里猛然生出疑惑。
“怎么了?”谢童看见他的神色忽变,急忙低声问道。
“刚才过去的一个人,背影很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了。”叶羽沉吟片刻才答道。
“莫非是昆仑门下?难道昆仑门下也有白衣教众?”
“不是,”叶羽摇头,“这一代昆仑门下只有我一个人。”
“空想无益,到时候我们多加留心就好,人已经到齐,估计戏也该上了。”谢童深深吸了口气,分明是颇为紧张,“一会儿还请叶公子不要轻易出手,我谢童先在这里千恩万谢了。”
“出手?”叶羽摇头苦笑,这两万多明尊教众,他手中长剑纵然锋利也架不住人海人山。
“原来叶公子也并非全无畏惧嘛。”谢童看见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浅浅地笑了。
“升火!”四个光明使中领头的一人扬起了手臂,声音不高,可是在山谷间回荡来去,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千的火堆被众人点燃,明尊教众纷纷将手中的灯笼投进火焰里,一时间火势更为旺盛。叶羽二人身前就有一大堆火焰,烈焰推出的滚滚的热风直扑脸上。叶羽只听见周围的明尊教众大声欢呼,一齐摘下了头上的兜帽,分别向着离自己最近的火堆跪下。
“熊熊圣火,同归光明。”那人又朗声喝道。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千万人齐声响应,整个山谷为之震颤。
就在这个时候,高冈上忽然起了一阵穿云裂石的长啸声,啸声雄浑浩荡,越拔越高,仿佛大地都为之震动,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掩住双耳。叶羽心下寒意大盛,因为这种啸声的内力已经不是寻常的武功,而是近于魏枯雪曾经提到的“天道慧心”之术。那长啸的人根本就是把啸声传到四周,融合在周围自然里汲取周围的精气真华,然后再一次推开,只要他啸声所及,根本就不会衰竭,甚至会越来越强。所以高冈下距离他数里之遥的人们听起来,就和在他身边毫无差别。
师父魏枯雪能不能作如此长啸呢?叶羽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冷汗悄悄地沁出了额边。
整个山谷随着那人的长啸震荡了很久,那人才缓缓地收了声音,叶羽抬头一看,一顶白纱大轿已经鬼魅一般出现在高冈上。那顶轿子之大,简直和一间小屋一样。而更诡异的是,轿子前后都没有一个轿夫,无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高冈周围都是刀削一样,要把那顶轿子送上高冈,比叶羽把那个屠夫送上大树还要难上不知多少。
大轿周围的白纱在夜风中鼓荡,耀眼的光明从轿子里透射出来,隐约有一个人影端坐在里面。从高冈下看去,那顶轿子仿佛根本就是虚幻的。
“明尊圣教主,光明皇帝下降!”那四个光明使齐声吼道,声音还在回荡,四个人已经率先向高冈跪下,而同一时候,满山遍野所有的火堆忽然烈焰冲天,黝黑的山谷顿时光明如同白昼!
“光明皇帝!”叶羽脸色苍白,手一抖,青筋暴现,已经不由自主地探向了龙渊古剑。
他没有摸到剑柄,却摸到了一只柔软的手。就在叶羽摸剑的一刹那,谢童先按住了他的剑柄。随即谢童不由分说地拉着叶羽跪倒在地下,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对着高冈长身跪拜。叶羽迷蒙间觉得自己被周围的声音吞没了。
“光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隆的回音狂潮一样灌进耳朵里,一浪高于一浪如大浪千叠冲击着他的耳朵。叶羽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发疯了,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能明白的。
叶羽已经颤抖起来,任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也还是止不住那发自心底的颤抖……直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虽然那只手一样颤抖着,可是微微的暖意从那只手上传到全身,叶羽终于静了下来。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感激地看一眼身边的谢童。谢童的脸苍白一片,也勉强对他挤出了些笑容。
似乎也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这里还是人间。
“臣下领开封光明众恭迎光明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请陛下示下真法,领我等同归光明!”四光明使齐声道。
“朕方自光明天归来,得明尊法旨,以汝等心意虔诚,特示汝等出路。而今南方暗魔大盛,世道纷乱,故天现异兆,屡有灾祸。世人本生于暗魔,心下诸多罪孽,造无数恶,此上天所以惩罚世人,驱逐暗魔者也。而明尊慈父令五明子降人间,取光明火于九天之上燃遍天下,此明尊慈悲,以光明火助汝等驱逐暗魔。汝等身负光明圣火,心向明尊慈父,正乃世间义人。明尊必不舍汝等,此时光耀柱将倾,光明煞灭天地俱焚之劫近在眼前。明尊特以朕为使,降临人间,天地倾覆之日,本尊现大法力,汇合十二宝树王,领汝等破天出日,同赴光明天宇,共享极乐永恒!汝今善信,必得后报!”隆隆的声音扑天盖地,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却毫无疑问是光明皇帝威严的声音。
一众明尊教徒再起欢呼,直到四光明使齐声大喝,才稍稍静了下来。
“今日光明盛典,为的是使汝等有幸瞻仰光明皇帝圣驾,坚定汝心。除此,近来教中混入了邪魔妖众,令圣教主大为震怒,邪魔不除,只恐圣教基业毁于一旦,请圣教主说法以昭示我等。”一个光明使长声道。
“又是皇帝,又是圣教主,方才自称臣下,现在公然说我等,明尊教里恩怨尔汝,上上下下关系好不混乱。”叶羽冷笑。其实他心里依然紧张,不过是觉得谢童捏着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所以说话安慰她而已。
谢童却没有回答,叶羽低头看去,只看见她的目光忽然有些呆滞。
“我等光明圣教,为暗魔所深忌,我光明教众,也当与暗魔不共戴天!此光暗之争,千古之战,自天地始已然有之。入我光明圣教,若怀善心,当得善果,若怀恶心,乃是受暗魔差遣,此死有余辜。非是朕不仁,暗魔中人,天地共诛!”那光明皇帝厉声喝道。
“带那暗魔妖众上来!”为首的光明使喝道。
人群微微地骚动,几个高大魁梧的明尊教弟子手持兵刃,将五个衣衫褴褛的人押到了高冈之下。数十只火把围绕着那些人,照亮了五张惊恐的脸。
当明尊教的几个弟子扳起那五个人的脸给众人看的时候,叶羽忽然觉得身边的谢童身子一软,斜靠在他身上了。他扭过头一看,谢童非但脸上完全没有人色,连樱红的嘴唇也苍白如纸,那双明亮的眼睛变得幽深难测,里面只有看不见底的恐惧。看着她的样子,叶羽心里也是发寒。
“谢小姐,怎么了?”虽然认识谢童不过数天,可是叶羽实在不敢相信以谢童的心性会被什么东西吓成这样。
“没……没有什么。”谢童一边哆嗦地回答,一边挣扎着扶住叶羽的胳膊站直。她紧贴在叶羽的身旁,轻轻抱着自己的胳膊,好像周围的寒冷让她经受不住,声音颤抖着:“他们……会杀人的。”
叶羽没有听清。他倒是听清了光明使的声音:“此等暗魔妖人混入我明尊圣教,打探情报,伤我教友,妄图覆灭我光明圣火,造恶无数,其心可诛!如何处置,陛下请示下。”
“光明天焚!”光明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来自天空高处。
“光明天焚……”四个光明使接声一直呼喊,声音一直传播出去。
场中几个高大的明尊教弟子立刻树起五只两丈余高的木架,将五个人捆住双手一一吊了起来。那五个人全无力量反抗,叶羽锐利的眼光扫过他们的手腕脚腕,就知道他们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而其中的一个,竟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叶羽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恨意,牙齿紧咬,让他的面孔有些狰狞。此时成堆的木柴已经摆放在那五个人脚下,叶羽明白了,所谓光明天焚,就是要硬生生把那些人都烧死,他握剑的手紧了一下。
“不要动手,叶公子,不要忘记我说的话……你赢不了他们的。”谢童忽然说话了,说得很安静。
叶羽悚然一惊,谢童说得没错,以他一个人一柄剑,休想从这里杀出去。单单是传说中的光明皇帝,他就连一击也接不下。朝廷的三千铁骑、武林的七百英杰、昆仑终南两派绝世高手的联手,才换来的悲惨的胜利。魏枯雪的话尤然在耳——“而所谓的生还,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昆仑山习剑二十年,一直为自己腰间的长剑而骄傲。可是听到方才光明皇帝的长啸,才如仰面见到了高山。那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压在他心头,告诉他死亡的可怕。光明皇帝要让他死,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可笑他二十年的骄傲,都在光明皇帝的啸声中无影无踪了。
“那些都是我的师兄弟,”谢童的声音幽幽而来,“都是我自己安排进明尊教的探子。和叶公子比起来,我更应该去救他们。可是所谓大事,没有不死人的。”
谢童忽然仰起了脸,叶羽看见清澈的泪水映着火光滑落,谢童的脸上竟然是笑容——哭泣般的笑容。
“为了这件事,死的人从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叶公子,这只是个开头,有的人你救不回来。你我局中之人,都要狠得下这条心!”谢童静静地说着,叶羽在看她的眼睛,泪光下的眼睛是迷蒙的。
“为了这件事,死的人从前有过,以后也会有。”叶羽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谢童的话。看着谢童迷离的泪眼,他好像听见往事的闸门打开了一线——谢童的心里,竟和魏枯雪一样有不愿道人的往事。
木柴在火焰里“哔剥”的声音传来,四周一片寂静,每个人眼睛里都有恐惧,可是没人敢说话。既然光明皇帝已经下旨,那么这些终南山的弟子就只有活活被烧成焦炭。
火焰越升越高,灼烧着那些人的脚。虚弱的人挣扎着,可是却已经没了力气。从脚到膝盖,渐渐地变成炭黑色,浓重的黑烟里,人像一块死肉一样被烤成干。身边的谢童不再颤抖,身子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叶羽悄悄走上一步,拦在了谢童的面前,不让她看那惨烈的一幕。身后谢童把头顶在叶羽的背上,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叶羽能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泣着。
忽然,一个被烤着的人动了起来!他惟一的动作竟然是奋力缩起胳膊去咬自己手腕上的绳子,叶羽从来没有想过人能如此疯狂地去咬东西,简直如同野兽一样。绳子竟真的被他咬断了,他整个人沉重地落进火堆里,火焰吞噬了全身。那人凄厉的号叫着冲出火堆,奔跑了几步终于倒在地上,直到被焚成一段焦炭,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都死了么?他们都死了么?”他听见了谢童在身后近乎绝望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