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我真不是在做梦么?”苏青低声说。
彭黎推开了他,踏着台阶缓缓而上。商博良看见了他的侧脸,那侧脸如同饥饿的狼,缓缓地接近无力反抗的猎物。
剩下的人跟着他的脚步,缓缓向前。他们甚至看不清纱幕后有没有人,风来纱幕上水波般的纹路蛊惑着他们,这里到底是梦境抑或真实都已不再重要,每个人都想那纱幕拉开,露出纱幕后那人的脸。
不知多少级台阶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站在了最后一段台阶下。那是一处宽阔的青石平台,平台中央圆形的水池,池上开着洁白的莲花。穹顶的水滴坠落,在空中留下笔直的银线,打在水池的中央。
“一…二…三…四…五…”商博良喃喃自语。
“你在干什么?”苏青压着声音问。
“我在数数看要几声那水滴才能落在水面上。”商博良轻声赞叹,“苏兄弟,你可曾猜到过我们最后到达的地方会是这里?”
“没有,出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为国捐躯大概就是这一次了。”苏青仰头看着高处的纱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纱幕上缀着银丝织成的丝络,丝络上挂着无数的银铃,细微的风里,银铃叮叮地响,如宛州开春时候雨洒在湿透的路面上。
人们站在池边,彼此对了对眼色。
只有彭黎,他谁也不看,他像是被魔魇住了,依旧缓步向前走去。苏青忽地想起在鬼神头的竹楼里,彭黎也是这样如被魔魇般,完全不像他平时冷静决断的模样。
他伸手去拉彭黎,却被彭黎生硬地甩开。
彭黎走到了最后的一段台阶下,就要踏了上去。
“走过那么长的路,你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方,就不能再有一点耐心等一等么?”纱幕后传来令人心头一颤的声音。
和蛊母的声音一样,却比蛊母的声音更加的娇嫩甜美,柔软得像是听见千花盛开,无风的天空中万叶盘旋而落。让人一时误以为她的声音被风从极远处带来,一时却又觉得她在耳边轻轻地呵着气,耳背后湿软发痒。
彭黎顺从地把脚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给了那么多的考验,终会在这里等着我。”彭黎轻声说,“这一路上我有多少次就要死了,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因为我还没走到紫血峒。”
“就是她…就是那个声音…就是她教我的…”商博良身边的女人微微战栗起来。
“你难道没有听他们说,云荒的林子,只能来一次,你离开,便不能再回来。”纱幕后的女人轻柔地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回来,便不怕死么?”
众人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娇憨,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赖在大人身上要一件好玩的东西,嗔怪他不买给自己。那个“死”字含在她嘴唇间,也是蜜糖一样甜。
“大人!”苏青听出了不对。
“你不知道么?你是个狡猾的妖精,我心里想的事,早被你看穿了,你知道我会回来,我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彭黎说,“可你想着我么?这一路上有几次我都觉着自己要死了,在黑水铺我们被你手下驱的蛇围了,我就想我要是对他们说我是来找你的,他们会不会把蛇赶开。可我都没说,你们女人的心,真是狠啊。”
“我怎么不想你?你怪我了么?可你这一路上吃的苦越多,我便越喜欢,那我便知道你心里想着我,你为了我什么都不怕,你有这样的心,即便再大的危险,你也走得过来,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呢…”
“所以我不怕,我一步都没有往后退,我知道我来这里,要来紫血峒找你,便不再走了。”
“你这么说我心里开心,”纱幕后的女人话音一转,似乎隐隐地有些怒意,“可你莫非是贪恋我手下那些小女人的美貌和身子又跑了回来吧?要是你怀着那样的心,可别怪我让蛇吃了你!”
“怎么会?那些女人算什么…我离了这里,没日没夜地想着你的好,心里恨自己居然走了,我怎么就能走呢,想着我走的时候你流眼泪,我的心里比刀割都痛。”
纱幕后女人的声音又变得甜甜的:“那你走了以后我心里怀恨,恨你碰过那些小女人,就让蛇把她们都吃了。你心里爱我,一定知道我的难过,也不会怪我狠心吧?”
“我怎么会怪你?我恨自己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怪你?”
这缠绵入骨的情话此时对于两人之外的所有人而言,都如裂耳的雷霆。一切的幕布到此揭开,万般的温柔中藏着刻骨的阴毒。巨大的恐惧仿佛冻住了人们的心和腿脚,他们木偶般站在那里听着,想要逃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力量。
“大人!大燮军人,怎么能和妖人为伍?”苏青终于踏出一步,怒喝,“大人!我们是大燮的使节啊!大人难道为一个妖女忘记了报国的忠诚。”
“妖人…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仗着粗人的勇气诬蔑人。”纱幕后的女人说,像是个生气的小姑娘般。
“大人!”苏青猛地从背后拉出长弓,“大人回头吧!”
他搭箭上弦,开弓指向彭黎的背心:“大人,好男儿不屈床第之下,这是你当初教给兄弟们的…今天真是大人自己要破这个戒么?那我…要为死去的兄弟们要个公道。”
彭黎回头,木然地看着苏青。
苏青看到他的眼睛,手忽然抖了起来,他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是彭黎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养起的战士,苏青不会忘记在和北蛮的战场上彭黎把他放在马鞍前撤离。那时候十六岁的苏青在背后袭来的尖啸箭雨中,死死靠在彭黎胸前的护心镜上,等他们撤回大营,彭黎摔下马背,三枚羽箭从甲缝里透过扎进他的后心,那是苏青记忆里最后一次他放声大哭。
他从未想过他会把箭对准彭黎,他觉得整个天地在他眼前塌毁了。
“苏青…”彭黎低声说。
“大人!醒醒吧!不要中了巫民的妖术!”苏青泪流满面。
彭黎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松动,他低下了头。
“你们要走便走吧,这次走了,可再也不要回来啦。”纱幕后的女人娇声说。
死寂中,彭黎抬头看了看那幕水波般起伏的纱幕。他缓缓地退后,转身走向苏青,他走得很慢,谁都看出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苏青,眼里说不出的悲伤。
“大人!”苏青抛下弓,伸出双手。
彭黎没有接他的手,而是按在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出去。苏青失去平衡,瞪大眼睛向着飘着莲花的清池倒栽下去。
整个池子的水向着天空激飞,仿佛一场从下而上的豪雨,银色的水滴几乎是垂直地向着天空升起到十余丈的高度,水幕里巨大的黑影在半空中弯曲。它猛地一震,把周围的水滴向着四面八方抖出去,苏青被逆流冲上天空,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号,全身的骨骼都在巨大的冲击中碎裂。那个黑影张开巨大的嘴,锋锐的长牙一现而没。
它吞噬了苏青,瞪着金黄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
剧烈的腥臭气让人几乎晕厥,可眼前所见的一切令他们暂时失去了一切的嗅觉和听觉。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只觉得自己在最深的噩梦里,这场梦里天地倒悬。
“蛇…”老磨喃喃地说。
那是蛇,可是谁也不能相信那竟是一条蛇。它硕大无朋,身体占据了整个水池,径围近乎两丈,暗青色和红褐色的鳞片交错,每一片鳞都有桌面般巨大,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鳞片摩擦着水池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巨蛇直起十余丈的身体,示威般张开了鳞片,短暂地露出鳞片间血红的蛇皮,然后忽地鳞片收拢,同时它的嘴一合,嘴角流下了鲜红的血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