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将军在身边,崔牧之那股强雄之气又顶了上来,水手刀一举,刚要下切,却被商博良按住了。
“我来。”商博良说,旋即压低了声音,“将军,魂印兵器可以祛邪。”
牟中流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什么龙鱼成龙,死而复生这种事都是渔民的迷信,他们几个不相信,但怪力乱神的事毕竟还是有的,众生有魂魄这东西也是秘术大师们证实过的,事情太蹊跷了,不得不谨慎。魂印兵器本身封印了戾魂,戾魂远胜于一般魂魄,有阴刚之勇,诸邪不侵。商博良那柄刀可以派上用场。
商博良缓缓拔出腰间长刀,这是牟中流第一次在日光下看这刀,青灰色的铁刃平淡无奇,刀弧带着一股凝练的杀气,却不见昨夜的辉光。商博良以刀从龙鱼颈口处缓缓往下切,他练过气凝之术,静止中发力更胜于崔牧之,刀质更不同凡响,坚硬的鱼骨和鱼肉一起随刀分开,从鱼的颈口一直往下切了五尺。他忽然停下了,用目光示意牟中流按住刀背。牟中流按了一下刀背,感觉刀身微震,和那个哭声的节奏相仿。
无论是什么东西在出声,现在就在刀刃下了。
“一刀劈了!”崔牧之说。
“要真是个活人呢?”商博良说,“我试试掏出来。”
“博良你别冒这个险。”牟中流说。
“无妨,要是什么凶险的东西,影月(亮了亮了,还真是影月)的动静不该是如此的。”商博良说着,收刀回鞘。
他转而抓起崔牧之的水手刀,这刀更短,用起来更灵活。他剜掉几片金鳞,露出白玉色的鱼皮,以刀锋的前半尺把鱼肉剖开,小心的不触到里面的东西。一泼浓腥鱼血忽然沿着刀身涌出,竟然还是温热的,又汹涌,又粘稠,好像不小心凿开的泉眼,喷得商博良浑身湿透。这条鱼全身的血都该放尽了,这里却还有一包热血,他本该已经死了一天多。
“是龙鱼的颈囊,”黑衣仵作从人群里闪出,走到牟中流身后,“龙鱼跟海马差不多,产仔之后,会把幼仔放进身上的囊里,一直到幼仔长大之后才会放出来。不同的是海马的囊在腹前,龙鱼的囊在颈下,所以看起来龙鱼好像是把小鱼吃了。”
“海马也是鱼?”商博良问。
“海马是鱼。”仵作说,“这在鱼身上不少见,有些鲨鱼也会把幼仔养在身子里,捕到母鲨切开,里面会看见幼仔。”
“原来是龙鱼的幼仔。”商博良舒了一口气。
“把幼仔取出来给这些渔民看看,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事。”牟中流说。
商博良点了点头,放下刀,双手拨开两片鱼肉,果然,里面是黑色的一层粘膜。表面尽是血管和血污,好些奇怪的脏器围绕着一个囊,囊里似乎还有骨骼撑住,里面什么东西微微动弹,就好像是还有一颗在跳动的心脏。虽然有些犹疑,商博良还是伸手出去把那些血管和脏器撤了下来,满手都是油腻粘滑,他把那堆东西放在木案上,再次提刀,粘着那层粘膜切下。
龙鱼修长的尾巴忽然动了!它看起来温婉的身体却带着巨大的力量,像条忽然被惊醒的蛇那样猛然跳起,所有人都惊得往后退,只有商博良来不及,龙鱼的长尾把它死死的卷住。巨力几乎能勒断他的骨骼,带着粘液的鳞片竖起来,刮着他的皮肤,道道血痕。震惊中商博良提起了腰间的黑鞘长刀,刀鞘贴住喉咙,方隔开了金色鳞片的切割。
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一柄利刃插进龙鱼的后脊。龙鱼的身体再次变软,渐渐的放松了商博良。
是那个黑衣仵作拔除了那柄异形的刀,连刀柄都没入了。
“没事,龙鱼已经死了。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鱼死一两日,身上的肉还没有死。头都没了的东西怎么可能再活?”仵作嘶哑的说,“这鱼和人不同,脑子小,但浑身的骨节也都知道痛,这是他的骨节觉得痛了。他的骨节还不知道鱼头已经给割掉了。”
这番话说得甲板上的人糊里糊涂,又觉得阴寒刺骨。好像是说龙鱼除了有个脑子,全身的骨节里也有些小脑子,大脑子被卸掉了,小脑子还没死绝,以为自己还是条海里游洞的鱼,被什么东西攻击了,于是引动还没僵死的鱼肉反击。
“这一刀是切断他的背脊?”商博良问。
仵作点点头,“先生继续吧,他再动也伤不到先生了,不过是死物的痉挛罢了。”
商博良缓缓切开了那层黑色黏膜,果然,龙鱼不再有力量摆动,只是像个垂死的人那样颤抖和扭动长尾。他无力而妙曼的躯体和那个藏在囊中的幼仔让人想起即将死在产床上的美丽女子,甲板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悲伤。
剥开黏膜,里面是合抱的细长白骨,什么东西埋在血肉里,轻轻的扭动着,发出好像人一样的微声。
商博良咽了一口口水,双手抓住那些白骨,左右掰开,就像掰开一个铁打的捕兽夹,以他的臂力已经倾尽全力,那些细骨被两侧鲜红的肌腱拉扯着,比捕兽夹用的钢簧还硬。
商博良顿了顿,猛地把手插进血肉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里面那个蠕动的东西剥了出来,就在同时,无头的鱼身猛地前扑,被商博良掰开的细骨像是两排牙齿那样合拢,发出一声巨响。满船人的惊呼声中,商博良抱着那东西后仰,单手撑地翻身,避过了。这一击耗尽了已经死去的龙鱼藏在肌肉里的最后力量,无头的残躯保持着僵硬的前扑姿势,再也不动了。
鸦雀无声,这一幕震慑了所有人。一条死去的鱼,就像一个拼死保护婴儿的母亲,虽说那股子力气不过是本能的死而不僵,却依旧叫人心悸。
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商博良拖着手中的那蠕动的东西,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龙鱼身上移了过去。
一瞬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商博良手里,托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而那婴儿的下半身闪着莹蓝色的微光,没有腿,而是龙鱼般的…鱼尾!
“鲛…鲛人!”一个年长的渔民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
龙鱼腹中挖出的不是幼仔,而是一个鲛人的婴儿。一个栖息在远海深处、始终如同笼罩着迷雾的族类。
九州之内,智慧能和人类相提并论的族类有六个,纵然天启城的皇帝仍旧号称自己仰受天命垂治四方,是万物灵长,但也承认天下的异类中,有六种智慧若人。和异兽是完全不同的。东北方的宁州被羽人占据,这一族端庄温雅尤胜于人类,粗看和人类及其相似,只不过发色眸色不同,某些时候却能生出羽翼翱翔天空。皇帝对待羽人之国,是国与国的邦交,每年元日羽人国都会派出使团来恭贺,全城都去围观那些轻衣如云发如黄金的羽人,皇帝也回赠以金帛。还有殇州魁梧的夸父、越州山中的洛,也都偶尔会派出使团。还有三种对于常人只是写在书中的传说,龙类、魅和鲛。
早年间宛州海边有商人贩卖明珠,一斛一斛的出卖,都是食指尖大小,一样的颜色,因此获利百万。但是海边的珠户都怀疑那些珠子不是真的,真正的珍珠在海蚌中孕育,要由水性极好的海女下海采集,每月能采到几颗就算是好运了,还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谁能一次拿出一斛一般无二的珠子?但是那些珠子的光泽着实动人,贵人纷纷买给妻女装身,后来有传说那些珠子其实是所谓的鲛珠,使鲛人的眼泪入水凝结而成。
采集鲛珠的方法残忍而诡异,鲛人只有女性的眼泪才能凝珠,他们是海神的侍女,若是看见人类落海而死,便会围绕尸骨游动,悄然落泪。他们尤其见不得女孩死去,见到便会感伤于他们的早夭。于是渔户就买下无家可归的女孩,把他们带到海中掐杀,所以要掐杀是因为不能见血,鲛人附近常有凶猛的鲛鲨护卫,鲛鲨见血就会袭击小船。把女孩的尸首捆在长绳上扔到海里,隔日潜水去收集鲛人眼泪化成的珠子。虽说这样也得百粒珠一条命,但是比起采珠还是容易多了。当地的官衙闻讯而动,查封商人的店铺,商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关于鲛人的传说千奇百怪,有的说这一族凶狠好斗,有的又说鲛人柔媚如少女,因为和海神扯上了关系,所以渔民祭祀海神时也随祭鲛人。
“真是…真是成龙啦!”一个渔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妈的,哭什么!哭起来你那丑脸裂的像个枣树瘤子似的。”郑三炮惊魂初定,看那个鲛人婴儿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团,想必也不至于变化出一副巨大的獠牙来吧他们这一船人给吃了,倒是对渔民阴阴的哭声很烦,“不就是鲛人嘛,看见你失散多年的老娘了?”
他转向沉默的牟中流,“将军,这鲛人怎么到龙鱼肚子里去了?给他吃了?”
“别瞎扯,你吞个活蛤蟆,隔天吐出来也死了。”崔牧之说。
“大人…”一个渔民扯住郑三炮的衣袖,“这就是那龙鱼化的!”
“扯淡!你别欺负我读书少!”郑三炮看他一脸惊恐的神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就是那龙鱼,化龙了,我们杀了他,他就在肚子里化了一个小孩出来!这小孩是来索命的,索我们全船人的命!这小孩是不祥之物阿!”渔民大声说。
几个年长的渔民一起围聚到商博良身边,更多的渔民也聚了过来,其中一人颤巍巍的向商博良伸出手,“先生,这孩子给我们吧。”
商博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再环顾四周,围上来的渔民眼里…都像是烧着阴阴的鬼火,那个向他伸手的渔民,手搁在怀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他想起黑衣仵作的话,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龙鱼不死就要放生,死了就要斩草除根。渔民向着他逼上一步,围得好似铁桶。
“上步者杀。”商博良按着刀,五尺长刀影月在他周围荡开了一片空间,他衣袖一卷,把那个鲛人婴儿抱于胸前。
没人敢对上他那柄刀,那是把百眼海蛇都给砍了的刀。
“将军,”渔民为首的在牟中流面前颤巍巍的跪下了,“老少爷们儿上了官家的船,将军说什么别的,水里来火里去,我们都听从,就这件事,请将军听我们一句,这东西是怨魂啊,留不得!留了会要了我们一船人的命的!”
跟着他,半数的渔民都跪下了,只有阿大和阿二这种愣头青不懂老一辈的规矩,茫然的左顾右盼。
郑三炮急忙一步护在牟中流面前,“滚!滚!什么意思?你们这什么意思?逼宫呢…哦不,逼宫是逼皇帝,将军不是皇帝…”他想解释说自己没有把将军比作皇帝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情急之下越说越乱,只能甩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定了定神,“总之一切听将军的!”他扭头看了看牟中流,“将军,杀不杀?”
满船人都看着牟中流,牟中流却好似神游物外,呆呆的看着那个鲛人婴儿。那个玉白色的孩子,居然有一张及其漂亮、圆润的小脸,她是睁着眼睛的,普通人的眼皮之下,覆盖着一层蓝色的、透明的膜,使眼睛看起来好像蒙着一层薄雾。婴儿似乎发觉了牟中流在看她,转过头来,发出了一声好像是笑的声音。
牟中流无意识的退后半步,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这东西看起来五分就像个人,怎么能说杀就杀?”他嘶哑的说,垂下眼帘。
深夜,后舱里的大木桶边,坐着五个男人。大木桶里装满海水,那个鲛人婴儿入水好像普通小孩扑进母亲怀里那样开心,扑腾着游来游去,他确实太像人了,除却那条鱼尾,只是在皮肤之外有些软鳍似的飘带,锁骨处两处打开可见鲜红的腮。五个人这么木楞楞的看了许久,一个个面色凝重。
牟中流崔牧之商博良之外,郑三炮也带着他的好徒弟阿大来了。牟中流点名要阿大过来,讲讲他们渔民对鲛人到底怎么想的。但是阿大也讲不明白,似乎关于鲛人的传说根本就是一笔烂帐。
“这少爷游得挺欢阿,倒不怕冷。”崔牧之打破了沉默,“我们都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