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少爷,是个小姑娘。”郑三炮说。
“郑三炮你就分得出鲛人男女?”
“这样看是分不清楚,刚才我揪住他翻过来看了看肚子…那地儿长得跟女人一样。”
崔牧之满脸垮掉的表情,“你个老光棍能别这么猥琐么?”
“我只是好奇,我虽然猥琐可又不禽兽…”郑三炮辩解,“带孩子也得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吧?”
“闭嘴。”牟中流低声说。
一片死寂。
“龙鱼成龙这种事是邪说,”商博良说,“我猜这个婴儿是被龙鱼吞下去的,但不知道他为何并不想吃掉它,而是把它存在颈囊里。也可能想等等在吃,猴子就会把食物藏在两颊的喙囊里。颈囊原本是放龙鱼幼仔的地方,必然有海水。有海水鲛人就不会死。那些渔民说的什么冤魂的事,我看只是迷信。”
“我的想法和博良差不多,好似那个百眼海蛇,说起来神乎其神,总有解释。”牟中流点点头,“问题是要安那些渔民的心不容易。”
“将军,我觉得还是留着,那么多年,活着的鲛人没几个人见过。没准帝都的皇帝陛下都不曾见,留着带回去,送到帝都去,杀了就是死肉一堆,没什么意思了。”崔牧之说,“渔民那里还镇得住,怕什么?这船上还有好几十老水兵,都是属下带出来的,靠得住。”
“留着是得留着阿。”牟中流叹了口气,“以后怎么办,慢慢想吧,我只是觉得,从我们见到龙鱼开始,这趟远航就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那些渔民说的,好似被什么冤魂缠上了。”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出门去,“郑三炮,照顾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这船上也没女人。”
郑三炮傻眼了,“将军将军…我…我是个打炮的!”“我看你照顾你那些刺金弩和铁骨蒺藜就像照顾孩子似的,”牟中流头也不回,“照顾铁家伙都那么有耐心,照顾这东西必定更好。死了就罚你。”
“这这这这…”
商博良和崔牧之都起身,挨个在郑三炮肩上拍了拍,也不知道是勉励还是同情的意思,跟着牟中流出门而去。
“唉!唉!崔参谋…崔参谋,商兄弟…”郑三炮说。两个人溜得比兔子都快,舱门砰的一声扣上,铿锵有力的确认了他奶爸的身份。
郑三炮呆站了许久,愁眉苦脸的转头回来,看见那个鲛人婴儿像条金鱼似的摇摆着尾巴向他游来,圆润的小脸藏在水下,又是警惕又是好奇的盯着他看,跟人类的孩子一般无二。
“铁东西只需要上上油,磨一磨,码码好。”郑三炮唉声叹气的跟那个小鲛人说,也不管他懂还是不懂,“你能上个油么?能磨磨么?”
噗的一声,小鲛人一抬头,一口水吐在他脸上,自顾自的游到大木桶的另一侧去了,抱着尾巴,悠然的沉到水底,看样子是累困交加,睡着了。
“师傅…不是上油和磨,照顾孩子…要喂奶。”阿大在旁边认真的说。
“要你废话?”郑三炮恼火的拉开自己的开襟衣裳,露出嶙峋的肋骨,暴跳如雷,“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不知道孩子要喂奶么?可这全船上下,谁有奶?反正我没有!”
牟中流三个人刚刚走出船舱,黑衣仵作已经疾步而来,他的声音嘶哑急促,“将军…糟了!”
“怎么?”牟中流也吃了一惊。这个黑衣仵作素来冷静,此时声音里却透出极大的不安。
“将军跟我来。”黑衣仵作也不多解释,引着三个人来到甲板上。
正是深夜,漫天星辰,海风浩荡,值夜的水手也溜达去了别处,甲板上一片寂静。仵作指向远处,三个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海面细波起伏,并没有什么异样。牟中流也看不出所以然,扭头看着商博良。商博良面色凝重,摆手示意牟中流不要打搅他,从怀里摸出几根算筹,夹在指间,从算筹的缝隙里眺望。许久,他放下算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紧蹙着眉宇。
“怎么?”牟中流问。
“虽然没用海镜,但是粗算下来,我们一日一夜里航行了四百里,我们的航速是正常航速的三倍有余!”商博良说的很肯定。
“怎么可能?”崔牧之大惊,“今日风平浪静!”“信博良说的没错,此处是茫茫大海,无物可以参照,确定航速最准确的方法就是观星,博良观星的技法我们不必怀疑。”牟中流低声说。
“可是…可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么快的航速阿!”崔牧之说。
“在水流、风速、航速都差不多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船其实没怎么动。”牟中流说,“你忘记了,我们此刻没有扬帆,是随波逐流。”
“是冥川。”仵作说,“我们误入了冥川。”“冥川?”商博良问。
“是一条洋流,”牟中流说,“莲石岗一直禁止渔船远航,有诸多原因,其中一条就是冥川洋流。所谓洋流,是指海水航速极快的一线,洋流的路线基本都是不变的。沿着这些路线,海流比其他地方快很多。水手们通常都知道洋流的大致走向,航行的时候好借力。但是冥川这条洋流的方向一直不太清楚,他离岸太远,速度太快,而且他一直去往东南,东南大海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被叫做冥川,是因为这条洋流是冷的,而且一去不回,仿佛幽冥中的大河。”
“难怪这些天觉得不暖和,我们分明越来越向南。”商博良说。
“其实我们一直观测航速,离冥川有一定距离,平行航行。但这两天连连出事,我疏忽了,帆又毁了,才误入了。”牟中流说,“很麻烦,没有帆,我们就像是被卷入漩涡的枯叶,逃不出去。”
“织帆还要几日?”商博良问。
“连夜赶工也得四五日,此地如果风速也快,那么帆必须结实,否则就会被风撕裂。要逃出这条洋流,必须升起中央主帆和两侧副帆,缝起来不容易。”崔牧之说。
“每天四百里,四五天就是两千里!”商博良说,“我们会偏离航线多少?船上的补给还够不够?”
“补给不是问题,”牟中流低声说,“但是如果偏离航线太远,到了官家海图上也没标的海域,我们就真的进入无人知无人至的大海,那时候能不能转回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沉默片刻,居然笑了笑,“博良你不是对归墟好奇么?也许我们就真的飘到归墟里去了。”
“我倒是想去,却不想连累这一船人。”商博良倒还淡定。
“老水手现在看不出来,过两天也会明白。要是给船上其他人知道我们误入冥川,人心大乱,就真没机会挽回了。”牟中流说,“牧之,从今日起,腾出第二层底舱,全体水手给我加班加点的织造船帆,没有允许不准上甲板来。巡视甲板的人还要留几个,以免水手们怀疑,选不懂操帆的水兵。这件事交给你。”
“是!”崔牧之立定,躬身行礼。
“博良,观星定位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牟中流又说,“海图大概是不够用了,你用几张绵纸贴在海图下方,标记一下我们的航线,回来的时候有用。”
“是!”商博良说。
“我坐镇中舱,违令者,你们均有生杀予夺之权!”
“是!”崔牧之和商博良同时说。
崔牧之犹豫了一下,“将军,我们从见到那条龙鱼开始,连连走霉运,不会真像那些渔民说的,是给什么冤魂缠住了这船?”
牟中流摆了摆手,背着手走向甲板尽头,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袍带,“怪力乱神之事,不信则无,去吧!”
【九】
“西瀛海府木兰长船影流号海事录,大燮承天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船行向东南方,东偏南三十二度六分,航速五十里,风速和船速相同。第四日,我们仍没有织好船帆,参谋崔牧之因工期延误,昨夜鞭打渔户五人,渔户连夜赶工,皆有怨言。食物仍充足,昨日午后暴雨,蓄积了足够的淡水。此处海水更冷,全然不似南方海面。冥川好似真是通往幽冥的水流。笔录人:西瀛海府,牟中流。”
牟中流按部就班封好海事录,拍了拍,微微摇头。水手们都在底舱忙于织造,能上甲板的人极少,连亲兵都没有,常常只是他和商博良两个人无声无息的出出入入。
商博良就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忙碌,九州堪舆全图原本绘制在一张长宽各七尺的桦皮纸上,此时商博良已经在下面贴了七八张绵纸。以红色细墨线勾勒的航线早已超出海图的边缘,一路向着东南方而去,茫茫大海,没有发现任何陆地。他们最后一次看见鱼以外的活物,是一只白色的母海鸟站在一丛海藻上,海藻就像个小小的浮岛,上面还有一个鸟窝,里面依稀是几枚白色的鸟蛋。浮岛和影流号在很近的距离上相遇,海鸟抬起头冷漠的望着牟中流和商博良。大概因为轻重不同,浮岛很快飘的不见影了。
“倒像是回娘家的女人。”牟中流笑着把烟草袋递给商博良。
“不知道公海鸟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商博良说。
“人有时候不也是这样,不知道往哪儿去,只知道往前。”牟中流轻声说。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船帆今夜该差不多了吧?”商博良收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