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用整块水苍玉磨制的,不是凡种的水苍玉,这种玉藏在深海的岩层里,古书上说它天生带着”兵气“,用来制作首饰的话会影响人的寿命,只该做武器。他不仅比寻常的金属结构更加致密,而且传说他用来切割人体,速度极快的时候不会有一滴血出现,甚至看不见伤口。比如切开人的心张,胸口却完好无损。”主人说,“只不过因为太过坚硬,所以撞击之下会裂开,而且打磨不易。”
“海中的珍藏真叫人心驰神往。”牟中流淡淡的说着,缓步潜行,此处月光如水,如果在有丝线一类的陷阱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所以他走的很从容。
比月光更能照亮这里的是珍珠,一斛一斛的大珍珠,每一粒都大而圆润,光色皎洁;还有深碧色的水晶,和主人手中的镇纸是同样的质地,还未雕刻。一根根粗大的棱柱就这么码在一起,好似盖屋的工地上堆着石料;一人高的红珊瑚树也是随随便便的用柔软的树条缠好放在地下,即便在帝都天启,一尺高的红色珊瑚树也算是稀世之珍,要用金镶玉的盆种着,用散碎玉石当作土壤,有个名目叫七宝树;大块的金丝、黄玉、玛瑙都装在木箱里,分隔这些珍宝的是金铤堆出来的矮墙。
牟中流饶有兴味的一排看过去,最后在两只玉白色的利剑旁站住了。这对剑的材质像是极白的象牙,但牟中流试着以黑袍的衣袖在刃上一扫,衣袖就裂开了一道口子,只有及其坚硬的东西才能磨出这么锋利的刃来,象牙不可能这么坚硬。
“是尨鱦的两支锁骨,在头骨下面,尨鱦的骨骼极其坚硬,可以磨制武器。虽说未必比得上珊瑚金的武器,不过颜色很美,古书上把这种剑叫做昆玉刀,是价值不菲的东西。”主人解释说。
“不过这岛上不就栖息着尨鱦么?按说在你这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牟中流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尨鱦是多,可是杀死一条尨鱦就未必那么容易了。而且一百条尨鱦中也只有一两条的锁骨适合用来制剑。这种剑的剑形是天生的,不过为它磨制一下人口而已。有的尨鱦身躯太大,锁骨太长,有的锁骨弯曲,只能制出弯刀那样的东西来。可喜欢这东西的多半是世家贵族,用作装饰,他们所配的都是长剑,长刀是武士用的东西。”主人说。
“有点意思。”牟中流点了点头,在距离主人几十步的地方站住了,“你好像是要搬家?”
“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你们来了,我们也该走了。”主人指间翻转着那柄翠色的刀。
“去哪里?”
“帝都天启。”
“哦?”牟中流眉梢一扬,忽然他消失了,那是因为极其可怕的速度,他化作朦胧的黑影直射主人,长铁剑隐藏在宽大的黑袍下。
尽管两个人一直在拉扯些闲话,但牟中流的心里始终是绷紧的,杀伐之气如箭在弦,控而不发。他知道主人虽在慢悠悠的磨制刀刃,内心里和他一样藏着杀气和利刃。深更半夜,原本应该各自休息的宾主双方同时出现在这里,各自包藏的杀心也就不言而喻。主人在这里埋伏下了蜘蛛巢般的杀人丝线,总不会是为了和牟中流玩个游戏。他是这里真正的蜘蛛,所有丝线最总都是控制在这只危险的蜘蛛手中。
在他说出帝都天启四个字的时候,双方心理隐藏的杀气之箭都射了出去。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带着一群美的虚幻的少女住在远离大陆的岛上,便如藏在天地边缘的鬼神,他们要进帝都做什么?牟中流只觉得好似虚空中一闪大门洞开,把鬼神和灾祸一起放入了人间,想象这只神秘的队伍进入天启,就叫人心胆为之战栗。
主人背后是一面翠色的玉屏,遍生荷叶般的花纹。他不能后退,又看不见牟中流的剑藏在何处,无论左闪或者右闪都可能和剑锋正面交击。而他手中只有柳叶一样的玉石刀。牟中流选择的距离和时机极其准确,一发动就把主人推入了绝境。这已经不是武技而是兵法,他原本就是领军之将。
左边?还是右边?以长铁剑的点刺,一旦选错就没有选择第二次的机会。
主人还是闪避了,但不是左边也不是右边,他选择了最不可能的方向——往上。他轻盈的浮起,好像没有重量,而且极快。
牟中流的剑还是横斩出去,他这一剑蓄积了全身之势,气息灌注剑尖,和商博良动用气凝的一斩类似。这一剑的动作是他在发动那一刻就无法改变的,左剑斩竹,右剑逆斩竹,学这种剑的人必须两种都学会,但是真正用的时候却只能选择其一。他只是把剑和握剑的手势藏了起来,逼迫对手去猜,这就好比两个杯子中扣了一个石子,猜出来则活,猜不出则死。
所谓生死剑,是决斗的方法。发动这种剑技是为了压迫对方,如果对方在生死一搏前惊慌失措无从判断,牟中流就必胜。但这一剑把翠玉屏风切开的时候,主人已经轻飘飘的站在了牟中流的头顶上方。这是一幕难以想象的奇景。主人白袍飞动,如同传说中的神人那样凌空蹈虚,如此的不真实。他默默的眺望着大殿前的海面,仿佛出神似的,白玉般的手松开,翠玉的短刃脱手下坠,笔直的落向牟中流的顶心。
这一击轻灵的不似要杀人,而是他没有握住让刀坠下来。
牟中流却惊得急退,玉刀坠落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他退后的速度。牟中流仍没有放松,他死死的盯着那柄漂亮的翠色武器,好像那是条致命的毒蛇。即使他已经远远的拖出了玉刀能及的范围,还是横剑封挡在面前,同时抓起旁边一柄用尨鱦锁骨磨制的骨剑。玉刀即将落地的瞬间,忽然凌虚跳跃起来,刀手猛的昂起,射向牟中流。这一幕十足就是一条扑空的蛇在转向。那柄美的完全不似杀气兵器的玉刀好像忽然活了过来,让人觉得那就是真的一条蛇,磨牙吮血。
牟中流刀剑在手,仍旧是止不住的后退,他横挥长铁剑击飞了几块金铤去拦截玉刀。金子质软,但是打在那种玉石质地上的兵器应该也能把他打成碎片。可玉刀忽然震动起来,飞行的方向稍微变化,在金铤之间的缝隙穿过,继续刺击牟中流的脸。牟中流脸色惨白,左手骨剑疾刺,去点玉刀,右手长铁剑横封在面前。他的点刺在斩断丝线的时候已经展露无疑,黄蜂尾针般准确而凶毒,玉刀没能像避开金铤那样避开骨剑,两者尖峰相对。
不像金属武器交击那样叮的清鸣,却像是击中了败革的闷声。玉刀破开了骨剑的剑锋。尨鱦这种巨蛇的骨骼要支撑起数千万斤的庞大身躯,不可能不坚固。却在这半尺长的玉刀前被破开了寸许长的口子。玉刀也因这一击的力道而弹起,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但只是瞬间,他的刀首下垂,还是准确的取牟中流的咽喉要害!他命中了长铁剑的剑身,刀上附着浑厚之极的力量,长铁剑能够轻易的斩断足以切开瓷片的丝线,是罕见的利刃,却在这一击之下发出了近乎断裂的蜂鸣,牟中流没有受伤,却被那股大力推的后仰,喉间一片冰凉,玉刀射穿了他背后的一根大柱,留下了一道细缝。牟中流急忙低头查看铁剑,铁剑上留下浅浅的一丝白痕,并没有被刺穿。这样牟中流才能相信自己没有被命中,他也听过这种玉石刀的传说,因为太锋利,所以往往隔断了心脉皮肤却不会裂开,人死的时候都不会感觉到疼痛。刚才玉刀命中铁剑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极寒的气息透过剑身射入他的喉间似的,他几乎以为自己难以幸免了。
大殿上方是一片漆黑,玉刀在暗黑中盘旋,就像是一只翠色的鸟那般美。但牟中流知道那不是鸟,那是在寻找下一次进攻机会的秃鹫。他不再试图闪避,刚才那一击他已经倾尽了全力,再来一次的话,应该没有幸存的可能了。牟中流仰头望着半空中的主人,主人默默的低头看着他,目光沉静,好像御使这柄危险武器的并非是他,他只是个旁观的过客。
牟中流双手握剑,深深吸气,站直了。一股威严之气从他的身体里振发而出,山岳般不可动摇。那柄玉刀好似察觉到了这种气息,猛地转折直取牟中流的后心,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别说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士,就是普通人也能听见那死亡般逼近的声音,可牟中流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仰头看着主人。
他缓缓的下蹲,猛地跃起,一跃七尺。他踏在了一根巨柱上,再次跃起,又是七尺。寻常人在柱子那种难以落脚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跳的跟地上一样高,但是牟中流做到了。他仿佛有了主人御风而立的本领。一丈四尺!但是仍旧不够,主人站在三丈高的地方,牟中流距离他的脚底还有丈余。牟中流已经无从借力,此刻他悬在空中,闪避背后的玉刀都做不到。好似有冰冷的风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牟中流不知道自己的血脉是不是已经被那柄鬼魂般的刀切断了,他全神贯注于剑,双手举剑过顶,挥掷出去。四尺七寸的长铁剑风车般旋转,劈向主人,这种长而重的武器原本是设计用来近身力战的,并不适合投掷,但他真正被掷出去,却比细小的武器更难躲避。他覆盖的范围很大,旋转的速度极快,抓住剑柄完全不可能,这么近的距离上闪避也来不及。
双杀之局,牟中流堵上了自己的命,获得了一个进攻主人的机会。
玉刀刺入牟中流的黑袍,就像是翠鸟飞入墨云,瞬间消失。长铁剑劈中了主人的白袍,这是豪烈的斩切,把整幅白袍绞碎。黑袍和袍同时坠落,玉刀钉在一根大柱上,刀刃上一滴鲜血坠落,长铁剑升到最高处之后划着弧线下坠,刺入一块巨大的黄玉,剑身震动。
隔着两丈之遥,几乎一模一样的黑影彼此对视,而后一人伏地长拜,“大人恕罪。”
这是小民拜见官员的大礼。
“如果你真的要杀我,我此刻已经死了,你也无须让我恕罪了。如果你并非要杀我,那么彼此试探,又有什么罪可言?”牟中流淡淡的说。
主人和牟中流身上都是那种黑色的、蝉蜕般的轻甲,就像是同一个工匠缝制出来的,贴合他们身体的每一寸。
主人起身长拜,“我只是想知道,朝廷对于我们这群化外之人知道多少,所以才想试探大人。大人对于蜘蛛丝的质地和用法了然,又穿着这种甲胄,还看穿了我的蹈虚之术,那么看来我们在朝廷眼里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一根极细的金线落在牟中流和主人之间,比楼下那些杀人的丝线要粗一些,和琴弦差不多。主人便是把这种粗丝布在空中,蹈虚而立只是障眼法,徒增对手心理的压力。他好像置身事外,只不过因为他站在丝线上,并不能四处移动而已,牟中流最后挥出的一剑,其实是取他脚下的丝线。两人用了同样的办法躲开了几乎必杀的一击,弃袍,他们在空中无从借力,却能在自己的外袍上借力,这才是真正的蝉蜕之术,他们穿外袍并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阻挡这一击。
“也有些我还不知道的,譬如你怎么用那柄刀的。”牟中流说。
“末技不值一提,也是用丝,但是要用七根不同的丝线,才能让刀上有力量,同时又能变化方向。”主人恭恭敬敬的说,“翠侯其实是在不同的丝之间跳跃,这也还是障眼的法子,并非每个地方翠侯都能到,只要看清楚我的丝就能轻而易举的闪开。”
“哦,可我没有哦看见你的丝,我知道天罗的蜘蛛丝可以从侧面反光看见,上来第一眼就扫视了四周。”
“只有杀人的丝才能从反光看见,如果不要求丝韧的能切断筋骨,就有别的办法能隐藏起丝线。”主人说。
“这是你们的秘密,何以跟我说?”
“有求于大人。”主人说的极尽坦诚。
“我只是西瀛海府的一个都护,主人在这瀛县却好比生杀予夺的皇帝,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牟中流笑笑。
“求大人带我们离开此牢笼!”主人又一次跪下,五体投地。
“天下之美云集于此,明珠美玉好似瓦砾一般随手可得,这样的牢笼是温柔乡不老乡,真的有人会想走?”牟中流抓起一把珍珠,让他们从指间哗哗流下,“如果这也能算是牢笼,那天下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五十年了,小人一直想的就是离开这里,每日我都会登高望远,直到大人的船那一日忽然出现在天海尽头,锦帆千丈,驾潮而来。求大人带我们脱此牢笼。”
“主人说我们到此早有天降的吉兆,大概是假话吧?”
“那是初见大人,周围耳目众多,难以直言。”主人说,“但是登高望远,期望在我有生之年有船到此,却是真话。”
牟中流点了点头,“你我刚才彼此试探,是以命来试探,都留有余地,足见大家的诚意。主人的话,我信。大家开诚布公,知无不言吧。十三年前朝廷就知道深海中可能有大岛,因此封闭了南方的海疆,只准战舰来往。我原本是军中的一个参谋,因为从古书中找到了瀛县、赤屿、?洲三岛的证据,因此被提拔来建立西瀛海府。我们大燮朝一统东陆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四方来朝,翰洲的蛮族、宁州的羽族这些年也都平静了,边疆无战事,国泰民安。但南方海疆这里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如果这里有大岛,岛上有前朝的余孽,只怕会是将来的祸患…哦,主人起来说话吧,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都摆出来说,不用拘礼。”
“是。”主人起身,垂首站在那里,仿佛下级官员聆听上训。
“也是意外,让我发现宛州商会一直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商团做生意。这个商团每年都把赚的的钱用于在宛州采购各种资货,然后装到船上运走,他们每次都用自己的船,所以没人知道这些资货被运去哪里。港口的人都猜这些资货被运往西陆雷州,但是我派去的人去雷州的港口又没有看见这些资货到港。所以这些资货仿佛消失在茫茫的海上。宛州还有研究星相的人,他们的技法被称作流金归藏(参见十三绣衣使),富裕的人家专门请他们来算金运,他们说可以看出天下财富流动之势。他们说每年宛州的金运都算不平,就是说宛州每年都有些财富悄悄的溜走了,再也没有回到宛州。商会算学大师们所算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财富悄无声息的离开宛州,不知去向。只不过宛州富庶之地,这笔财富的消失不大容易被发现而已。”牟中流说。
“原来我们是这样露了行迹啊。”主人说。
“我朝开国于羽烈王,羽烈王麾下八柱国中,影侯龙襄的来历一直在古书中记载不明,还是托喜欢读书的福,让我发现影侯在羽烈王麾下其实是个刺客,而古书中又说,天下有一群人专营刺杀之术,他们并没有名字,但是世人称他们为天罗,他们也就叫自己天罗。因为他们捕杀猎物的落网就像天地般巨大,任何人都无法逃离。我就猜想影侯来自这个组织。于是我收集了影侯留在皇史?的全部手记,发现难怪史官们研究不出他的来历,因为他是用一种极其罕见的古文写手记,这种古文和朝天子传的古版中使用的文字约略相似。我就对比研读,终于让我找到了天罗的蛛丝马迹。”
“原来是因为龙家的那个孩子,”主人叹息,“以前我听人说,治国当以王道,不能行诡道,因为秘密终于是受不住的。果然,像我们这样隐藏了千年的组织,也能被人从书堆中抓出行迹。”
“我猜影侯也并不愿意把这些秘密公诸于世,所以他才使用了这种文字。”
“是的,天罗是由九姓人家组成的,其中只有上三家龙氏、阴氏、苏氏中最优秀的子弟得传组织的一切秘密,但是这些秘密都是用古文来写记的,我们得悉这些秘密之前,必须先学会如何用古文读写。龙襄是龙氏那一代子弟中最优秀的。”
“那主人出自那一家呢?”
“阴氏,阴离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