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出“我很痛”这三个字,她还没有学会。这时候她只能想到要阿大抱紧她去缓解这能把人摧毁的痛楚。阿大松开手,一步步后退,捂着自己的耳朵不敢听鲛女的呼唤。
他跪倒在阴离贞面前,使劲磕头“岛主不要劈了!岛主不要劈了!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求求你别劈了…她会死的…”
他的声音嘶哑有尖利,像是恶鬼似得。
阴离贞愣住了:“要把非人雕刻为人类,没有不冒生死之险的,我早已告诉你!”阿大抬起头来,眼泪糊满他憨实的脸:“别劈了,别让她死了…她活着就好…岛主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他疯魔了似的,只会重复这几句话。他扑到鲛女身上抱紧血淋淋的她,手忙脚乱地用丝绵给她止血,号啕大哭。
“鲛女…也无所谓么?”阴离贞终于明白了阿大的意思,他从雕琢绝世之作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冷冷地看着阿大。
“无所谓…无所谓…只要她活着。”阿大哆哆嗦嗦地说,“这些天我已经很开心了…”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水:“很开心了…我从没有这样开心,她很喜欢我,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从没有人那么喜欢我…非人什么的也行…那么喜欢我,我叫她的时候她会看着我…她看着我,不把头扭开。”他的话混乱不堪,就像是梦中臆语,可是阴离贞听懂了。
沉默片刻,阴离贞从鲛尾上抽出了歧路,疲惫地后退,背靠着洞壁,摆手:“给她包起来吧,涂上药膏止血,她不会死的。”龙麝点了点头,上前把两粒黑甜香凝成的药丸塞进鲛女鼻孔里,然后帮着阿大抹上药膏,用生丝绢把鲛女的长尾缠了起来,翠侯给她带来的伤口并不大,但歧路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白色的腿骨从血肉中露了出来。看起来龙麝经常辅助阴离贞,手法熟练,这么大的伤口包好之后出血就暂停了。
鲛女在黑甜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在龙麝为她包扎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抱着阿大的脖子,阿大也抱着她。
“鲛女留在这里我们成功登船之后,我会把她交给你,你可以带她回陆地上,将来在你的大宅中挖一个湖,让她生活在里面。”阴离贞幽幽地说,“你想去找她的时候便乘着小舟去湖上跟她说话,你们此生不能交媾,却能眉目传情。”他叹息着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龙麝佝偻着背跟了出来。阴离贞正站在水潭边,潭中倒映着漫天星月。
“明日晚上就是蛛巢之宴,酒馔都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龙麝问。
“还剩多少条鱼?”阴离贞问。
“十四条。”龙麝低头看了一眼深潭,“都在里面。”
“她们需要养在水里,影流号上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留七条,剩下的杀了。”阴离贞说,“还有水底那些骨头也都处理掉,上面留着我雕刻的痕迹,我不想让别人从骨骸中看出我的技法。”
“没有人会知道,留在这岛上的人都会跟着瀛县一起死。”龙麝说。
“瀛县灭亡的时候,火山会上冲云霄,海水会倒灌入火山口,大潮铺天盖地,把这里的一切都卷入冥川,然后消失在那个叫归墟的地方,”阴离贞眼角微微一跳,“但假若有哪怕一具骨骸没有被卷入冥川,它就会顺着‘星川’流回陆地上去,会被人发现。我的作品,哪怕是废弃的作品,也不能流入俗子的手中!”
“星川?”龙麝问。
“天下万物都是如此,有生就有灭,冥川是注定通往归墟的洋流,一旦被卷入冥川,连龙都逃不出来,冥川便是这海中的死之长河,但古书中说还有名为‘星川’的另一条洋流,它便是我们逃生的航道,是回陆地上去的,是生之长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寻星川,它一定存在,因为若是没有星川,我们放出的瓶子便不可能漂回陆地上去。但我一直没有把握,我猜它在瀛县的南方一千六百里,在那里冰冷的冥川和温暖的星川交汇,海水形成巨大的漩涡,我们可以通过漩涡航入星川!”阴离贞说,“你是第二个知道星川的人!还记得么?多年前我曾许诺带你去人类的地方,带你看看真正的城市,看看帝王的宫阙,我们将坐着朱红车马入城,带着如山的财富,我要用朱衣、黄金和寒翠装饰你的身体,让每个人都拜倒在你的裙下。”
“你还记得这个许诺…”龙麝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我已经不能在万众之前为你舞蹈了,我这样的老人坐在你身边只是让人耻笑,你应该带着莲珈入城。”
阴离贞摇头,“别说这些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必能逃出这个牢笼!”
“是!”龙麝俯身长拜。
“去吧!”
龙麝缓慢地膝行到水潭边,掏出青翠的哨子,含在嘴里悠扬地吹奏。哨声中,古镜般光滑的水面上忽然出现了波纹,而后是跳荡的水花,水花中钢青色的身躯隐现,上身是诱人的身躯,下身是狰狞的长尾,鲛人们逐一游入了水闸,这是喂食的哨声,哨声响起的时候,便会有人在水闸这边投下鲜活的海鱼。阴离贞喂养这些鲛人,跟喂养家畜没有区别,在她们被雕刻为作品之前,她们跟家畜一样卑贱。
龙麝默数着,第七个鲛人游入水闸之后,她停止了吹哨,水闸猛地落下,鲛人们被隔开了,惊恐地隔着铁闸对望。水闸这边并没有食物,她们意识到危险了。
水底的机括发出隆隆的低声,沉在潭底的铁网被收拢起来,水闸这边的七个鲛女被网了起来,吊在了空中。她们用尽全力翻腾挣扎,但那张铁网是珊瑚金的质地,她们再怎么挣扎也只不过是割伤了自己的身体。七张女孩的脸隔着铁网往外张望,一时端好如处子,一时愤怒的张嘴露出锋利的犬齿,简直是恶鬼。
“死的不是你们。”龙麝看着她们,低声说。这些本是她的同类,她却没有任何怜惜之情。
她缓缓地解开扣子,抛去衣裙。尽管已经衰老得像是皱缩起来,但她褪去衣衫的模样仍娇媚如倾国艳姬,任何男人看到她那一刻的风情都会血脉贲张。她只穿着亵衣,亵衣上流淌着柔和的铁光,她的亵衣是金属的,完美地贴紧身体,腰间的一圈皆是利刃。她几乎赤裸,素净无暇,肌肤再月下流着冷质的光。她在脸上擦拭,抹掉用于伪装的油泥后,隐约可见她年轻时的样子了,便如古老壁画上的美人。
她坐在潭边把长发盘起,骄傲地挺起胸膛。她确实老了,但她的身体还如年轻时那样素净无暇,就像鱼的皮肤永远不会有皱纹。
她跃了出去,变形的双腿在空中绷的笔直,双手皆握利刃。膝盖骨不能支撑着她跳舞了,但在水中仍旧如鱼尾般有利。她笔直地坠入潭中,几乎就在同时,剩下的七个鲛女已经扑向了她,蛇一样的身躯击水。被如牲畜般囚禁在这里,她们早已愤怒了,恨不得把龙麝和阴离贞撕成碎片,只是没有机会,现在龙麝居然把自己送来了。
阴离贞面无表情,坐在岩石上俯瞰,随手把玩着小石头,把它们投入潭中。
一片又一片的血水从潭中浮起,龙麝在前面游动,那些钢青色的身影在后面追逐。一个鲛女接近龙麝的时候,龙麝忽然反扑,和她抱在一起,鲛女试图用自己最有力的武器长尾缠住她把她绞断,但在那之前龙麝先用双腿盘住了鲛女,把她压入水中,同时把利刃送进她的腹部。下一个鲛女趁机抓散了龙麝的长发,想拖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往水底,龙麝的鳃已经割除,她在水下撑不了多久,其他鲛女已经围了过来。但龙麝迅速翻身用长发缠在那个鲛女的脖子上,轻描淡写地用力,切下了鲛女的头。
她的头发中藏着天罗的蜘蛛丝。
水面上的血斑越来越大,阴离贞已经看不清潭底的事了,他也不在乎,低声哼着那首《忘忧》。血红的水面上轩然大波,偶尔钢青色的身躯一现,偶尔她们纠缠着龙麝皓白的身体,偶尔则是金属的光芒一闪,血烟吐出。一个又一个鲛女浮了起来,仰对夜空,双目空洞,身上插着利刃。在血红色的水里她们很难找到龙麝,数量的优势就没有用了,而一对一的时候,龙麝比她们中任何一个都敏捷,她们的牙齿咬不穿龙麝的护甲,想用绞杀,却没有龙麝的短刃快。
六具鲛女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最后一个鲛女终于忍不住溃逃了,她已经受伤了,一边游动一边在水中留下长长的血线。
龙麝也从血水中浮起,望着那鲛女的影子,她的肩头被利齿贯穿了,其中一个鲛女拼着腹部被剖开咬中了她。她没有去追击,因为没有必要。游着游着,鲛女身后的血痕越来越清晰,忽然她的腰胯裂开了,长尾还在水中跳动,上半身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沉入水中。
如遭腰斩!龙麝已经用一根蜘蛛丝割入了鲛女的胯骨中,她越是游动,蜘蛛丝缠得越紧,最后把她整个切断。
鲛女的半截身体还未死去,这种“非人”的族类远比人类有更强的生命力,否则也无法忍受阴离贞的“雕刻”。她挣扎着用两臂游到岸边,扒在一快凸出的岩石上,用最后的力量把头抬出水面,幽幽地唱了一首难懂的歌,哀丸而空旷,仿佛风在原野上经过,又仿佛小儿女在灯影中窃窃私语。
鲛就是这样奇异的族类,极致的柔美和极致的凶残同时出现在她们身上,仿佛神女和妖魔相爱所生的后代。仅存的血液流尽了,鲛女的半截身体缓缓沉入水潭中,星光透过潭水,潭底白骨堆积。铸剑的宗师总会有一处剑冢,他们把废弃的剑坯丢弃在那里,多年后变成钢铁的荆棘林,阴离贞留下的则是骨冢,几十年里雕刻失败的鲛女都被抛入这片深潭,她们的身体腐烂殆尽后只剩白骨,骨骼互相拥抱,那是垂死的鲛女们互相安慰的方式,她们会接唇亲吻,把气息吹入对方的身体来延长对方的生命,结果是一同死去。
“她唱的是什么歌?”阴离贞问。
“她们的语言我已经忘记了。”龙麝说。
“你比以前慢了。”阴离贞说,“你该和我一样老了。”
龙麝垂首默然。
“上来吧,我要开闸了。”阴离贞把一根铁链抛入潭中。
在龙麝攀着铁链往上爬的时候,水潭两侧发出了隆隆巨响,浩浩荡荡的海水从一侧涌入,从另一侧涌出。水潭原本是火山喷发时留下的一道深槽,海水从这里流过,阴离贞在两侧各设一道钢铁巨闸挡住海水,截出来的一截水道深达数百尺,便如一眼深潭。深潭中的水面比上游的海平面低数十尺,海流冲过钢铁闸门时形成白色的瀑布,带着雷鸣般的轰响,整个深潭都被搅动了,死去的鲛女和沉积数十年的白骨都在海水中翻腾,而出口的闸门是巨大而锋利的钢铁绞盘,绞盘被水流推动切割尸骨,发出令人恐怖的碎裂声。头顶是明净的月色,脚下世千万骨骼碎裂的地狱之声,阴离贞面无表情。
破碎后的骨片被海水卷着流向冥川,在阴离贞的位置上看去,那是暗蓝色海面上一条略微发白的痕迹。
商博良从睡梦中惊醒,抬头往声音的来处眺望。他枕着那柄长刀入眠,长刀的鲨皮鞘贴着地面,任何震动声音都会被放大百十倍,这样他即便睡着也能掌握周围几里内的动静。刚才他听见了巨大的水流声,无数东西碎裂的声音,好像梦里还有一首听不懂的,哀婉的歌。
“怎么了?”莲珈从他身边爬起来。
“你怎么睡在这里?”商博良惊得坐直了。
这几天他一直睡在露台上,而莲珈睡在屋里,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竹帘。每天晚上入睡前他们会分一瓶酒,各自沉沉睡去。
“里面热。”莲珈随口说。
她只穿着单薄的绫子睡裙,遮不住的冰肌玉骨,刚才她小猫似的蜷着睡在商博良旁边,但此刻坦荡地好似他们俩刚才都穿着宴客的华服,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起喝茶。
商博良呆了片刻,笑笑:“没事,反正现在我的名声已经洗不清了,那是什么声音?”莲珈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这座岛有很多石窟,海水流经石窟的时候会发出打雷一样的响声,大概是海水灌进了石窟里吧。”
“如果冷的海水和炽热的岩浆相混,大概能把这座岛炸裂成两半吧?就像凿山开路的时候人们把岩石烧红再把冷水浇上去,石头就会自己炸开。”商博良点点头,“可是我为什么听到有歌声?”
“你听错了,歌是我唱给你听的。”莲珈眼珠子转来转去。
商博良知道她在说谎,每次莲珈想要遮掩什么的时候就是这付表情,她眼珠子转来转去,根本就是在对你说“我不想告诉你”。其实商博良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连瀛县的死活他都不甚关心,他之所以问起,只是因为梦里那首歌美得令人失魂落魄。酒劲又涌了上来,他躺下,枕着刀沉沉睡去。
入夜前他们俩分的那瓶酒叫“龙子烧”,比蛮族烈酒还凶猛。酒这类东西肯定不会带上船,这些日子里水手尽情地享用岛上的珍藏,琥珀色的“赤玉髓”,透明的“干烧春”,还有紫褐色的“鸳鸯血”,但都不如莲珈拿来的这瓶“龙子烧”烈。莲珈说这是渔民的酒,以前大海深处的渔民要潜入冰寒刺骨的深海捞珍珠,寒冷会冻坏他们的每一处关节,他们往往还没老就只能弯着腰走路了,只有喝这种龙子烧才能没事,喝下它全身涌起的热气足能把整片大海都给烤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