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14章

几名头戴安全帽工人模样的人出现在两岸。汪淼站起身来,但上校拉住了他,“教授,你不用管,他们会干得很好。”汪淼看着右岸的人利索地抽回连接纳米丝的普通钢丝,把已经绷紧的纳米丝在钢柱上固定好。然后,两岸的人同时拉动几根长钢索,使两根钢柱缓缓竖立起来。为了伪装,两根钢柱上都挂了一些航标和水位标志。他们干得很从容,甚至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像是在从事一件平淡乏味的工作。汪淼盯着钢柱之间的空间看,那里看上去一无所有,但死亡之琴已经就位。

“目标距琴四公里!”步话机里的声音说。

斯坦顿放下步话机,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第二次来巴拿马是1999年,参加过运河主权交接的仪式,很奇怪,当我们来到管理局大楼前时,看到星条旗已经降下了,据说是应美国政府要求提前一天降下的,以避免在众人面前降旗的尴尬场面出现…那时以为是在目睹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现在想想,这些事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目标距琴三公里!”

“是啊,微不足道。”汪淼附和道。他根本没有听清斯坦顿在说什么,世界的其余部分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还没有在视野中出现的“审判日”号上。这时,早晨从太平洋东海岸升起的太阳正向太平洋西海岸落下,运河中金光粼粼,更近的下方,死亡之琴静静地立着,两根钢柱黑乎乎的,反射不出一点儿阳光,看上去比流过它们中间的运河更古老。

“目标距琴两公里!”

斯坦顿似乎没有听到步话机中的声音,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自从得知外星人的舰队正在向地球飞来后,我就得了失忆症。很奇怪,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我指的是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战争,都记不清了,像刚才所说的,那些战争都那么微不足道。知道这件事以后,每个人在精神上都将成为新人,世界也将成为新的世界。我一直在想,假设在两千年前或更早的时间,人们知道有一支外星入侵舰队将在几千年后到达,那现在的人类文明是什么样子?教授,你能设想一下吗?”

“哦,不能…”汪淼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目标距琴一点五公里!”

“教授,我想您将成为新世纪的盖拉德(注:设计建设巴拿马运河的工程师,盖拉德水道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我们期待着您的‘巴拿马运河’建成。不是吗?太空电梯其实就是一条运河,像巴拿马运河连接了两个大洋一样,太空电梯将地球和太空连接起来…”

汪淼现在知道,上校唠叨着这些无意义的废话,其实是想帮他度过这一艰难时刻。他很感激,但这作用不大。

“目标距琴一公里!”

“审判日”号出现了,在从侧面山脊上照过来的落日光芒中,它是河面一片金波上的一个黑色剪影。这艘六万吨级的巨轮比汪淼想象的要大得多,它出现时,仿佛西边又突现了一座山峰,虽然汪淼知道运河可以通过七万吨级的船舶,但目睹这样的巨轮在如此窄小的河道中行驶,确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与它的巨大相比,下面的河流似乎已不存在,它像一座在陆地上移动的大山。适应了朝阳的光芒后,汪淼看到“审判日”号的船体是黑色的,上层建筑是雪白的,那面巨型天线不见了。巨轮发动机的轰鸣声已经可以听到,还有一阵轰轰的水声,那是它浑圆的船首推起的浪排冲击运河两岸发出的。

随着“审判日”号与死亡之琴距离的缩短,汪淼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有一种立刻逃离的冲动,但一阵虚弱使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对史强的憎恨,这个王八蛋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正像那位联合国女官员所说,他是个魔鬼!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想到如果现在大史在身边,那自己的情况会好得多。斯坦顿上校曾申请大史同来,但常伟思没批准,那边现在更需要他。汪淼感觉到上校拍了拍他的手。

“教授,一切都会过去的。”

“审判日”号正在过去,它在通过死亡之琴。当它的舰首接触两根钢技之间似乎空无一物的平面时,汪淼头皮一紧,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巨轮庞大的船体从两根钢技间徐徐驶过。当船体通过一半时,汪淼甚至怀疑钢柱间的纳米丝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但一个小小的迹象否定了他的怀疑,他注意到船体上层建筑最高处的一根细长的天线从下部折断了,天线滚落下来。

很快,纳米丝存在的第二个迹象出现了,而这险些让汪淼彻底崩溃。“审判日”号宽阔的甲板上很空荡,只是后甲板上有一个人在用水龙头冲洗缆桩,汪淼从高处看得很清楚,当船的这一部分从钢柱间移过的瞬间,那人的身体突然僵硬了,水龙头从他手里滑落;与此同时,连接龙头的胶皮水带也在不远处断成两截,水从那里白花花地喷了出来,那人直直地站了几秒钟就倒下了,他的身体在接触甲板的同时分成两截。那人的上半部分还在血泊中爬行,但只能用两只半条的手臂爬,因为他的手臂也被切断了一半。

船尾通过了两根钢柱后,“审判日”号仍在以不变的速度向前行驶,一时看不出更多的异样。但汪淼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发生了怪异的扭曲,接着被一阵杂乱的巨响所代替,那声音听起来像一台大马达的转子中被扔进去一个扳手,不,是很多个扳手一一他知道,这是发动机的转动部分被切割后发出的。在一声刺耳的破裂声后,“审判日”号的船尾一侧出现了一个破洞,这洞是被一个巨大的金属构件撞出的。那个飞出的构件旋即落人水中,激起了高高的水柱,在它一闪而过之际,汪淼看出那是船上发动机的一段曲轴。

一股浓烟从破洞中涌出,在右岸直线航行了一段的“审判日”号就拖着这道烟尾开始转向,很快越过河面,撞到左岸上。汪淼看到,冲上岸坡的巨大船首在急剧变形的同时,将土坡像水那样冲开,激起汹涌的土浪。与此同时,“审判日”号开始散成四十多片薄片,每一片的厚度是半米,从这个距离看去是一片片薄板,上部的薄片前冲速度最快,与下面的逐级错开来,这艘巨轮像一叠被向前推开的扑克牌,这四十多个巨大的薄片滑动时相互磨擦,发出一阵尖利的怪音,像无数只巨指在划玻璃。在这令人无法忍受的声音消失后,“审判日”号已经化做一堆岸上的薄片,越靠上的冲得越远,像从一个绊倒的服务生手中向前倾倒的一摞盘子。那些薄片看上去像布片般柔软,很快变形,形成了一堆复杂的形状,让人无法想象它曾是一艘巨轮。

大批士兵开始从山坡上冲向河岸,汪淼很惊奇附近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隐蔽了这么多人。直升机群轰鸣着沿运河飞来,越过覆盖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油膜的河面,悬停在“审判日”号的残骸上空,抛撒大量的白色灭火剂和泡沫,很快控制了残骸中正在蔓延的火势,另外三架直升机迅速用线索向残骸放下搜索人员。

斯坦顿上校已经离开了,汪淼拿起了他放在草帽上的望远镜,克服着双手的颤抖观察被“飞刃”切割成四十多片的“审判日”号。这时,它有一大半已被灭火粉剂和泡沫所覆盖,但仍有一部分暴露着。汪淼看到了切割面,像镜面般光滑,毫不走形地映着天空火红的朝霞。他还看到了镜面上一块深红色的圆斑,不知是不是血。

三天以后。

审问者:你了解三体文明吗?

叶文洁:不了解,我们得到的信息很有限,事实上,三体文明真实和详细的面貌,除了伊文斯等截留三体信息的降临派核心人员,谁都不清楚。

审问者:那你为什么对其抱有那样的期望,认为它们能够改造和完善人类社会呢?

叶文治:如果他们能够跨越星际来到我们的世界,说明他们的科学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

审问者:你认为这个结论,本身科学吗?

叶文洁:…

审问者:让我冒昧推测一下:你的父亲深受你祖父科学救国思想的影响,而你又深受父亲的影响。

叶文治(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

审问者:现在告诉你,我们已经得到了被降临派截留的全部三体信息。

叶文洁:哦…伊文斯怎么样了?

审问者:在对“审判日”号采取行动的过程中,他死了。

(伊文斯被“飞刃”切割成三段。当时他身处“审判日”号的指挥中心,他最上面的那部分向前爬行了一米多,死的时候双眼盯着爬向的那个方向,正是在那个方向的一台电脑中,找到了被截留的三体信息。)

叶文洁:信息很多吗?

审问者:很多,约28G。

叶文洁:这不可能,星际间超远程通讯的效率很低,怎么可能传送这么大的信息量?!

审问者:开始时我们也这样想,但事情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即使是最大胆、最离奇的想象。这样吧,请你阅读这些信息的一部分,你将看到自己美好幻想中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

32.监听员

三体信息中没有包含对三体人生物形态的任何描述,人类要在四百多年以后才能真正看到三体人。在阅读信息时,叶文洁只能把三体人想象成人类的形象。

1379号监听站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像这样的监听站,在三体世界中有几千个,它们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宇宙间可能存在的智慧文明的信息。

最初监听站中有上百名监听员,但随着技术的进步,现在只有一个人值守了。监听员是一个卑微的职业,他们虽然身处恒温且能保证生活供给的监听室中,在乱世纪不必脱水,但他们的生命也就在这小小的空间中流逝,能够享受到的恒纪元快乐比其他人要少得多。

1379号监听员投过小小的床子看着外面的三体世界,这是乱纪元的黑夜,巨月还没有升起来,大多数人都处于脱水的冬眠中,甚至植物也本能地脱水了,成了附着于地表没有生命的一束干纤维。星光下,大地看上去像一大块冰冷的金属。

这是最孤寂的时刻,在静静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听者展示着广漠的荒凉。1379号监听员最不愿意看的,就是显示器上缓缓移动的那条曲线,那是监听系统接收到的宇宙电波的波形,无意义的噪声。他感到这条无限长的线就是宇宙的抽象,一头连着无限的过去,另一头连着无限的未来,中间只有为无规律无生命的随机起伏。一个个高低错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条线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维沙漠,荒凉寂寥,长得令人无法忍受。你可以沿着它向前向后走无限远,但永远找不到归宿。

但今天,当监听员扫了一眼波形显示后,发现有些异样。即使是专业人员,也很难仅凭肉眼看出波形是否携带信息,但监听员对宇宙噪声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动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这条起伏的细线像是有了灵魂。他敢肯定,眼前的电波是被智能调剂的!他冲到另一台主机终端前,察看计算机对目前接收内容识别度的判别,发用识别度见红色10!在这之前,监听系统接收到的宇宙电波,识别度从未超过蓝色2,如果达到红色,波段包含智能信息的可能性就大于百分之九十,如果是红色10,就意味着接收到的信息包含着自译解系统!解释计算机在全功率工作着,它发现了信息重的自译解系统并成功地利用它,很快显示译解完成。监听员打开结果文件,三体人第一次读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向收到该信息的世界致以美好的祝愿。

通过以下信息,你们将对地球文明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人类经过漫长的劳动和创造,建立了灿烂的文明,涌现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并初步了解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运行发展的规律,我们珍视这一切。

但我们的世界仍有极大缺陷,存在着仇恨、偏见和战争,由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财富的分布严重不均,相当部分的人类成员生活在贫困和苦难之中。

人类社会正在努力解决自己面临的各种困难和问题,努力为地球文明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发送该信息的国家所从事的事业就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我们致力于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使每个人类成员的劳动和价值都得到充分的尊重,使所有人的物质和精神需要都得到充分的满足,使地球文明成为一个更加完美的文明。

我们怀着美好的愿望,期待着与宇宙中其他文明社会建立联系,期待着与你们一起,在广阔的宇宙中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令他头晕目眩的激动中,监听员看着波形显示,信息仍源源不断地从太空涌进天线,由于自译解系统的存在,计算机已经可以实现实时翻译,接收到的信息被立刻显示出来。在以后的两个三体时中,监听员知道了地球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个只有一个太阳、永远处于恒纪元中的世界,知道了在永远风调雨顺的天堂中诞生的人类文明。

来自太阳系的信息结束了,译解计算机开始无结果地运行,监听系统所听到的,又是宇宙荒凉的噪声,但监听员可以确定,刚才的一切不是梦。他也知道,分布在世界各处的几千个监听站,也都收到了这三体文明期待了亿万年的信息。二百轮文明爬行在漆黑的隧道中,现在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线光亮。

监听员又一遍阅读来自地球的信息,他的思绪在地球那永不封冻的蓝色海洋和翠绿的森林田野间飞翔,感受着那和煦的阳光和清凉的微风的抚摸,那是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二百多轮文明幻想中的天堂居然真的存在!

激动和兴奋很快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失落和凄凉。在过去那漫长的孤寂时光中,监听员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即使有一天真的收到了外星文明的情息,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天堂不用于自己,自己这孤独而卑微的生活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变。

但我至少可以在梦中拥有它…监听员想着,让自己进人了睡民。在严酷的环境中,三体人进化出睡眠的开关功能,可以在几秒钟内使自己立刻人睡。

但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梦,蓝色的地球确实在梦中出现了,但在—支庞大的星际舰队的炮火下,地球美丽的大陆开始燃烧,蔚蓝的海洋沸腾蒸发…监听员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刚刚升起的巨月把—束冷光投进小窗。他看着窗外寒冷的大地,开始回顾自己孤独的一生。现在,他已经活了六十万个三体时,三体人的寿命一般在七十至八十万个三体时,其实大部分人早在这之前就失去了工作能力,这时他们就会被强制脱水,脱水后的干纤维躯体被付之一炬,三体社会是不养闲人的。

现在,监听员突然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说收到外星信息对自己没有影响是不确切的,在目标确定后,三体世界必然会裁减一部分监听站,而自己所在的这种落后的站点肯定是在首批裁减之列,那时他将面临失业。监听员的技能很单—,只是一些程式化的操作和维护,很难找到别的工作。如果在五千个三体时之内还找不到工作,他也将面临着强制脱水后被焚烧掉的命运。

逃脱这种命运的唯一途径是与一名异性组合。这时,构成他们身体的有机物质将融为一体,其中三分之二的物质将成为生化反应的能源,使剩下的三分之一细胞完成彻底的更新,生成一个全新的躯体;之后这个躯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将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成为他们生命的延续,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但以监听员卑微的社会地位,孤独封闭的工作环境,又到了这个年纪,能有哪个异性看得上自己呢?

在老之将至的这几年,监听员千万遍问自己:这就是我的一生吗?他又千万次回答:是的,这就是你的一生,这—生所拥有的,只有监听室这小小空间中无尽的孤独。

他不能失去那个遥远的天堂,即使是在梦中。

监听员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对于来自太空的低频电波,因为没有足够长的测量范围,只能确定发射源的方向,却无法知道其距离;在那个方向上,可能是远距离的高功率发射源,也可能是近距离的低功率发射源;那个方向有亿万颗恒星,每一颗都以远近不同的星星汇成的星海为背景,不知道发射源的距离,根本不可能确定位置坐标。

距离,关键是距离!

其实,确定发源距离的方法十分简单:给对方回复一个信息,如果对方在收到这个回信后短时间内回答,由间隔时间和光速就可以得知距离。问题是:对方会回答吗?或者在延迟很长时间以后回答,使三体人无法确定电波信号在路上消耗的时间有多少。但既然这个发射源主动向宇宙中发出呼唤,那他们接到三体世界的信息后有很大可能会回答的。监听员可以肯定,现在三体政府已经发出了指令,向那个遥远的世界发出信息,引诱他们回答。信息也许已经发出,也许还没有。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就有了使自己这卑微的生命燃烧一次的机会。

同地球的红岸基地一样,三体世界的大部分监听站也在同时向太空中发射信息,呼唤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三体科学家也早就发现了恒星对于电波的放大功能,遗憾的是半人马区的三颗太阳在结构上与人类的太阳有很大差异,存在着很大的外围等离子气层(正是这个气层使三体世界的太阳在一定的距离上突然变成飞星或由飞星显形),这种气层对电磁波有很强的屏蔽作用,使得到达太阳能量镜面的电波功率有一个极大的阙值,因而不可能把太阳作为天线发时信息,只能用地面天线直接向目标发射。否则,人类早已得知三体文明的存在了。

监听员扑到燥作屏前,在计算机上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并指令计算机译成与收到的地球信息相同的语言。然后,他将监听站的发射天线指向地球信息来源的方向,发射按钮呈红色的长方形,这时,监听员的手指悬在它上面。

三体文明的命运,就系于这纤细的两指之上。

毫不犹豫地,监听员按下了发射键,高功率电波带着那条简短但可能拯救另一个文明的信息飞向黑暗的太空:

这个世界收到了你们的信息。

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和平主义者,我首先收到信息是你们文明的幸运,警告你们: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出源。

如果回答,发射器将被定位,你们的文明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我们不清楚三体世界元首的官邸是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他与外界之间有厚厚的隔墙,以便适应这个世界的严酷气候。《三体》游戏中的金字塔就是一种猜测,另一种可能是他建在地下。

元首在五个三体时前就得到了收到外星文明信息的报告。两个三体时前,他又得到报告:1379号监听站向信息来源方向发出了警告信息。

前者没有使他狂喜,后者也没有令他沮丧,对那名发出警告信息的监听员,他也没有什么愤恨。以上这些情绪,还有其他的所有情绪,像恐惧、悲伤、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体文明所极力避免和消除的,因为它们会导致个体和社会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这个世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三体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静和麻木,从过去二百余轮文明的历史中可以证明,那些以这两种精神为主体的文明是生存能力最强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元首问站在他面前的1379号监听员。

“为了不虚度一生。”监听员冷静地回答。

“你发出的警告信息,很可能使三体文明失去一次生存的机会。”

“但给了地球文明这样的机会。元首,请允许我讲这么一件事:大约在一万个三体时前的乱纪元中,监听站的巡回供给车把我所在的1379号站漏掉了,这就意味着我在之后的一百个三体时中断粮了。我吃掉了站中所有可以吃的东西,甚至自己的衣服,即使这样,在供给车再度到来时,我还是快要饿死了。上级因此给了我一生中最长的一次休假,在我随着供给车回城市的途中,我一直被一个强烈的欲望控制着,那就是占有车上所有的食物。每看到车上的其他人吃东西,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憎很,真想杀掉那人!我不停地偷车上的食品,把它们藏在衣服里和座位下,车上的工作人员觉得我这样很有意思,就把食品当礼物送给我。当我到城市下车时,背着远远超过我自身体重的食物…

“当然,后来我从这种精神变态中恢复了,但那种强烈的占有欲望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三体文明也是一个处于生存危机中的群体,它对生存空间的占有欲与我当时对食物的欲望一样强烈而无止境。它根本不可能与地球人一起分享那个世界,只能毫不犹豫地毁灭地球文明,完全占有那个行星系的生存空间…我想得对吗?”

“对,消灭地球文明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们也是好战的种族,很危险。当我们与其共存于一个世界时,他们在技术上将学得很快,这样下去,两个文明都过不好。我们已经确定的政策是:三体舰队占领太阳系和地球后,不会对地球文明进行大多干涉,地球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就像三体占领者不存在一样,只有一件事是被永远禁止的:生育。现在我要问:你想当地球的救世主,对自己的文明却没有一点责任感?”

‘三体世界已经让我厌倦了。我们的生活和精神中除了为生存而战就没有其他来西了。”

“这有什么错吗?”

“当然没有错,生存是其他一切的前提,但,元首,请看看我们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文明的生存。为了整个文明的生存,对个体的尊重几乎不存在,个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体社会处于极端的专制之中,法律只有两档:有罪和无罪,有罪处死,无罪释放。我最无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单—和枯竭,一切可能导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恶的。我们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对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连爱情也不能倾诉——元首,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

“你向往的那种文明在三体世界也存在过,它们有过民主自由的社会,也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你能看到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大部分都被封存禁阅了。但在所有三体文明的轮回中,这类文明是最脆弱最短命的,一次不大的乱世纪灾难就足以使其灭绝。再看你想拯救的地球文明,那个在永远如春的美丽温室中娇生惯养的社会,如果放到三体世界,绝对生存不了——百万个三体时。”

“那花朵虽然娇弱但是绚丽无比,她在天堂闲适中感受着自由和美。”

“如果三体文明最后占有那个世界,我们也可以创造那样的生活。”

“元首,我怀疑。金属般的三体精神已经凝固到我们的每一个细胞中,您真的认为它还能融化吗?我是个小人物,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孤独一生,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爱情,也没有希望。如果我能够拯救一个自己爱上的遥远的美丽世界,那这一辈子至少没有白活。当然,元首,这也让我有缘见到了您,如果不是这个举动,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只能在电视上景仰您,所以请允许我在此表达自己的荣幸。”

“毫无疑问你是有罪的,你是三体世界所有轮回的文明中最大的罪犯。但三体法律实在出现一个例外——你自由了。”

“元首,这怎么行?”

“对你来说,脱水烧掉真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惩罚。你老了,也不可能看到地球文明的最后毁灭,但我至少要让你知道你根本拯救不了她,我要让你活到她失去一切希望的那一天。好了,走吧。”

1379号监听员走后,元首唤入了负责监听系统的执政官。对他,元首也避免了恼怒,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怎么能让这样的脆弱邪恶分子进入监听系统呢?”

“元首,监听系统有几十万名工作人员,严格甄别是很难的,1379号毕竟在那个监听站工作了大半生都没出错。当然,这个最严重的失误责任在我。”

“在三体世界的太空监听系统中,与此相关的责任人还有多少?”

“我初步查了—下,由上至下各个层次,大约六千人吧。”

“他们都有罪。”

“是。”

“六千人都脱水,在首都中心广场烧掉——你,就当引火物吧。”

“谢谢元首,这让我们的良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这之前,我再问你:那条警告信息能传多远?“

”1379号是一个小型监听站,发射功率不大,大约能传一千二百万光时(约一千二百光年)吧。”

“够远了。你对三位文明下一步的行动,有什么建议吗?”

“是否向那个外星世界发送经过仔细编制的信息,设法引诱他们回答?”

“不,这更有可能弄巧成拙。好在那条警告信息很短,我们只能希望他们能忽略或误解它的内容…好了,你去吧。”

监听执政官走后,元首召见了三体舰队统帅。

“首批舰队最后完成启航准备,还需要多长时间?”

“元首,舰队的建议还处在最后阶段,具备航行能力至少还需要六万时。”

“我将请执政官联席会议审议我的计划:舰队建成后立即启航,就向着那个方向。”

“元首,在那样的接收频率上,即使方向的定位也不是太准确。要知道,舰队只能以百分之—光速航行,而且其动力储备只够进行一次减速,也不可能沿那个方向进行大范围搜索,如果目标距离不明,整个舰队最终的结局就是坠入宇宙深渊。”

“但看看我们星系的三颗太阳吧,其中任何一颗的气层同时都可能膨胀,吞没我们这最后一颗行星。所以,没有别的选择,这个险必须冒。”

33.智子

八万五千三体时(约8.5个地球年)后。

元首下令召开三体世界全体执政官紧急会议,这很不寻常,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

两万三体时前,三体舰队启航了,它们只知道目标的大致方向,却不知过它的距离。也许,目标处于千万光时之外,甚至在银河系的另一端,面对着前方茫茫的星海,这是一次希望渺茫的远征。

执政官会议在巨摆纪念碑下举行。(汪淼在阅读这一段信息时,不由联想到《三体》游戏中的联合国大会,事实上,巨摆纪念碑是游戏中少数在三体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事物之一。)

元首选定这个会址,今大多数与会者迷惑不解。乱纪元还没有结束,天边刚刚升起了一轮很小的太阳,随时都可能落下,天气异常寒冷,以至于与会者不得不穿上全封闭的电热服。巨大的金属摆锤气势磅礴地摆动着,冲击着寒冷的空气,天边的小太阳把它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大地上,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行走。众目睽睽之下,元首走上巨摆的基座,扳动了一个红色的开关,转身对执政官们说:

“我刚刚关闭了巨摆的动力电源,它将在空气回力下慢慢地停下来。”

“巴首,为什么这样?”一位执政官问。

“我们都清楚巨摆的历史涵义,它是用来对上帝进行催眠的。现在我们知道,上帝醒着对三体文明更有利,它开始保佑我们了。”

众人沉默了,思索着元首这话的含义。在巨摆摆动了三次之后,有人问:“地球文明回电了?”

元首点点头:“是的,半个三体时前我得到的报告,是回答那条警告信息的。”

“这么快?!现在距警告信息发出仅八万多时,这钱是说,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地球文明距我们仅四万光时。”

“那不就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恒星吗?!”

“是的,所以我说:上帝在保佑三体文明。”

狂喜在会场上蔓延开来,但又不能充分表露,像被压抑的火山。元首知道,让这种脆弱的情绪爆发出来是有害的,于是,他立刻对“火山”泼了盆冷水:

“我已经命令三体舰队航向这颗恒星,但事情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样乐观,照目前的情况看,舰队是在航向自己的坟墓。”

元首这话使执政官们立刻冷静下来。

“有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元首问。

“我明白。”科学执政官说,“我们都仔细研究过第一批收到的地球信息,其中最值级注意的是他们的文明史。请看以下事实:人类从狩猎时代到农业时代,用了十几万地球年时间;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用了几千地球年;而由工业时代到原子时代,只用了二百地球年;之后,仅用了几十个地球年,他们就进入了信息时代。这个文明,具有可怕的加速进化能力!而在三体世界,已经存在过的包括我们在内的二百个文明中,没有一个经历过这种加速发展,所有的三体文明的科学和技术的进步都是匀速甚至减速的。我们世界的各个技术时代,都需要基本相同的漫长的发展时间。”

元首接着说:“现实是,在四百五十万时后,当三体舰队到达地球所在的行星系时,那个文明的技术水平已在加速发展中远超过我们!三体舰队经过那么漫长的航行,中间还要穿越两条星际尘埃带,很可能只有—半的飞船到达太阳系,其余的将损失在漫长的航程中。到那时,三体舰队在地球文明面前将不堪一击——我们不是去远征,是去送死!”

‘如过真是这样,元首,还有更可怕的…”军事执政官说。

“是的,这很容易想到。三体文明的位置已经暴露,为了消除未来的威胁,地球的星际舰队将反攻我们的星系。很可能,在膨胀的太阳把这颗行星吞没之前,三体文明已经被地球人消灭了。”

光明灿烂的前景突然变得如此黯淡,使会场沉默了好久。

元首说:“我们下—步要做的,就是遏制地球文明的科学发展。早在收到第一批信息时,我们就开始制定这方面的计划。现在,实现这些计划出现了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我们这次收到的回答信息,是由地球文明的一个背叛者发出的,那么我们有理由猜测,地球文明的内部存在着相当多的异己力量,我们要充分利用这种力量。”

“元首,谈何容易,我们与地球的联系细若游丝,八万多时才能完成一次应答。”

“也不尽然,同我们一样,地球世界得知外星文明的存在对整个社会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将对文明内部产生深远营销。我们有理由预测,地球文明内部的异己力量将汇集和增长。”

“那他们能做什么呢?进行破坏吗?”

“在长大四万时的时间跨度上,任何传统的战争和恐怖活动的战略意义都不大,都可以得到恢复。在这样长的时间跨度上,要想有效遏制一个文明的发展,解除其武装,办法只有一个,杀死它们的科学。下面,请科学执政官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已经制定的三个计划。”

“第一个计划代号‘染色’。”科学执政官说,“利用科学和技术产生的副作用,使公众对科学产生恐惧和厌恶,比如我们世界中技术发展导致的环境问题,想必在地球上也存在,染色计划将充分利用这些因素。第二个计划代号‘神迹’。即对地球人进行的超自然力量的展示,这个计划力图通过一系列的‘神迹’,建造一个科学逻辑无法解释的虚假宇宙。当这种假象持续一定时间后,将有可能使三体文明在那个世界成为宗教信徒的崇拜对象,在地球的思想界,非科学的思维方式就会压倒科学思维,进而导致整个科学思想体系的崩溃。”

“如何产生神迹呢?”

“神迹之所以成为神迹,关键在于它是地球人绝对无法识破的。这可能需要我们向地球异己力量输入一些高于他们现有水平的技术。”

“这太冒险了,最后谁会用到这些技术?简直是玩火!”

“当然,输人什么层次的技术来产生神速,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研究…”

”请科学执政官停一下!”军事执政官站起来说,“元首,我想表明自己的看法:这两个计划对杀死人类的科学,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做总比不做强。”科学执政官抢在元首回答前争辩道。

“也仅此而已。”军事执政官不屑地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染色’和‘神迹’两个计划,只能对地球科学发展产生一些干扰。”元首对军事执政官说,然后转向所有与会者,“我们需要一个决定性的行动,彻底窒息地球的科学,使其锁死在现有水平。在这里,我们需要抓住重点:科学技术的全面发展取决于基础科学的发展,而基础科学的基础又在于对物质深层结构的探索,如果这个领域没有进展,科学技术整体上就不可能产生重大突破。其实,这并非只是针对地球文明,也是针对三体文明要征服的所有目标,早在首次收到外星信息之前,我们就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近期的步伐大大加快了。各位请看,那是什么?”

元首指指天空,执政官们向那个方向抬头仰望,看到太空中的一个圆环,在阳光中发出金属的光泽。

“那不是用于建造第二支太空舰队的船坞吗?”

“不是,那是一台正在建造的巨型粒子加速器。建造第二支大空舰队的计划取消了.其资源全部用于智子工程。”

“智子工程?!”

“是的,在场的人至少有一半不知道这个计划,我现在请科学执政官把它介绍给大家。”

“我知道这个计划,但没想到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工业执政官说。

文教执政官:“我也知道,但感觉那像个神话。”

“智子工程,简而言之就是把一个质于改造成一台超级智能计算机。”科学执政官说。

“作为一个广为流传的科学幻想,这大家都听说过。”农业执政官说,“但要成为现实,还是太突然了些。我知道,物理学家们已经能够操控微观世界十一维结构中的九维,但我们还是无法想象,他们能把一把小镊子伸进质子,在里面搭建大规模集成电路吗?”

“当然不行,对微观集成电路的蚀刻,只能在宏观中进行,而且只能在宏观的二维平面上进行。所以,我们需要将一个质子进行二维展开。”

“把九维结构展开成二维?面积有多大?”

“拍大,您会看到的。”科学执政官微笑着说。

时光飞逝,六万个三体时又过去了。在大空中的巨型加速器完全建成后的两万个三体时,对质子的二维展开将要在三体行星的同步轨道上进行。

这是一个恒纪元风和日丽的日子,天空十分纯净。同八万个三体时前舰队启航的时侯一样,三体世界的人们都在仰望着太空,看着那巨大的圆环。元首和全体执政官再次来到了巨摆纪念碑下,巨摆早已静止,摆锤如一块稳定的磐石凝固在高大的支架间,看上去很难相信它曾经运动过。

科学执政官发出了二维展开的启动命令。太空中,圆环周围有三个立方体,那是为加速器提供能量的聚变发电站,现在,它们那形状像长翅的散热片渐渐发出暗红色的光。科学执政官向元首报告展开正在进行,人们紧张地仰望着太空中的加速器,什么都没有发生。

十分之一个三体时后,科学执政官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说:“元首,很遗憾,展开失败了,多减了一个维度,目标质子被减成一维。”

“一维?一条线?”

“是的,一条无限细的线,从理论上计算,它的长度有一点无千光时。”

“哼!”军事执政官说,“花费了一支太空舰队的资源,就得到这么个结果?”

“这是科学实验,总有个调试的过程,这才是第一次展开实验嘛。”

人们带着失望散了,但事情并没有完。本来认为被一维展开的质子将永远运行在行星的同步轨过上,但由于太阳暴产生的阻力使其减速,一部分一维丝还是落入了大气层。六个三体时后,来到户外的人们发现周围有奇怪的闪光,那些闪光呈细丝状,转瞬即逝,出没不定。他们很快从新闻中得知,这是被展开成—维的质子在引力的作用下飘落到地面上来了。虽然这些一维丝是无限细的,但它的核力场还是能够反射可见光,还是能够被看到。这是人们第一次看到不是由原子构成的物质,它们本身只是一个质子的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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