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46章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 W}-W-g 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 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 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一个巨大 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 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 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 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 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一生。 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 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 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 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 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 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 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 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 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 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 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 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 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 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这里分布着巨型机的终端,这台主机没与加速器连接,只用于结果的 离线处理。几天前弓经全部关闭的终端现在又有几台亮着,这让杨冬有 一丝宽慰,但她知道,现在这里与加速器已经没有关系,主机已经被其他 的项目占用。大厅中只有一个年轻人,见到杨冬后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 宽边眼镜,镜框是鲜艳的绿色公显得很特别。杨冬说她只是来取留在这里 的一点东西。知道她是谁后,绿眼镜热情起来,向她介绍巨型机上正在运 行的项目。

这是一个地球演化数学模型,用以模拟地球表面形态在过去和未来 的演化。与以前类似的项目不同,这个模型综合了生物、地质、大气、海洋 和天文等多种因素。绿眼镜还打开了几个大屏幕让杨冬看,她看到上面 显示着与以前的数据表和曲线完金杏同的东西,都是色彩鲜活的图形,好 像是从高空俯瞰的大陆和海洋。绿眼镜灵活地拖动鼠标,演示把图形中 的几部分拉近,细化成一片树林或一条河流。杨冬感到大自然的气息正 在渗透到这曾经被抽象数据和理论完全占据的地方,这感觉竟使她有一 种从幽闭中走出的解脱。

听完绿眼镜介绍,杨冬拿了自己的东西,礼貌地告别准备离去。当 她转身向大门走去时,感觉到绿眼镜仍在注视着自包。她已经习惯了男 人的这种目光,并不反感,而是有一种冬天阳光照到身上的舒适。她突然 有了和人交流的愿望,就停下转身面对绿眼镜“你相信有上帝吗?” 这话一出口,杨冬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想到这里正在运行的模型这 个问缅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释然了一些。

绿眼镜也被这个问题震住了,张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什 么样的上帝?“

“就是上帝。”杨冬简单地说,那种压倒一切的疲惫感又出现了,她没有精神再多解释什么。 “我不信。”

“可是,”杨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陆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环境,各种 物理参数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态水,只存在于一个很窄的温度范围内; 从宇宙学角度看更是这样,如果大爆炸的参数偏离亿亿分之一,就不会有 重元素出现,也不会有生命了。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

绿眼镜摇摇头,”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说的地球生命环境,根本就不是 那么回事。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 是两者互相作用的结果。“绿眼镜想了想,抓过鼠标,”我们来模拟一个看 看。“他从一个大屏幕上调出一个设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头晕目眩的 参数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个选择框中的钩去掉,所有的窗口都变虚了, “我们把生命选项去掉,看看地球在没有生命的状态下演化到现在是什么 样子,只能粗线条过一下,要不太费时间了。”

杨冬从一个控制终端上看到主机开始全功率运行,巨型机都是电老 虎,这时的耗电量相当于一个小县城,但她没有阻止绿眼镜。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颗刚刚形成的行星,表面处于红热状态,像一块刚 从炉中取出的炭。时间以地质纪年流逝,行星渐渐冷却,表面的色彩和纹 路在连续地缓慢变化,看上去有一种催眠作用。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 一颗橙黄色的行星,提示模拟进程完成。

“这是最粗略的运算,精确模拟要花一个月时间。”绿眼镜说,同时移 动鼠标,从太空向行星表面俯冲下去。视野掠过广阔的沙漠,飞过一群形 状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着又飞过深不见底的大 裂谷和一个像是陨石坑的圆盆地。

“这是哪儿?”杨冬迷惑地问。 “地球啊。如果没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现在,表面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海洋呢?” “没有海洋,没有河流,全是干的。” “你是说,如果没有生命,地球上连液态水都没有了?”

“真实情况可能比这还惊人。这当融是粗略的模拟,但至少让你看 到了生命对地球现在形态的影响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层薄薄的、软软的、稀稀拉拉 的、脆弱的东西?”

“不是吗?”

“那你忽略了时间的力量。一队蚂蚁不停搬运米粒大小的石块,给它 们十亿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生命比岩石和金属 都强壮得多,比飓风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运动主要还是地质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许不能造山,但能改变山脉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 山,植物在其中两座上生长,没有植物的那座山就会很快被风化夷平,这 里说的很快是一千万年左右,在地质上真的不长。”’“那海洋是怎么消失的?”

“这得看模拟过程的记录,太麻烦,不过可以猜。植物、动物和细菌, 都对形成现在这样的大气层产生过重要作用,如果没有生命,现在的大气 成分会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经无法阻拦紫外线和太阳风,海洋会蒸发,地 球大气先是变成金星那样的蒸笼,水汽从大气层顶部向太空蒸发,几十亿 年下来,地球就成干的了。”

杨冬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个干涸的黄色世界。

“所以,现在的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绿 眼镜对着着摒幕做出拥抱的姿势,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口才发挥满意。

以杨冬现在的精神状态,她本来根本没有心思谈这些和看这些,但就 在绿眼镜去掉数学模型中的生命选项时,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闪 念,现在,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可怕的问题:“那宇宙呢?” “宇宙? 宇宙怎么了?”正在关闭模拟进程的绿眼镜不解地问。 “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当然还是现在这样子了,如果结果正确的话。我刚才说的生命对世 界的改变仅限于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极稀少,对演化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杨冬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于是再次同绿眼镜告别,并努力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来到大楼外面,仰望初现的星空。 从妈妈电脑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 那么,宇宙现在已经被生命改变了多少,这种改变已到了什么层次和深度? 后一个问题尤其令杨冬恐惧。 她知道已经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变成黑色的虚空,但仍有一个最后的问题顽固地留在潜意识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

【危机纪元 4 年,云天明】

今天张医生来病房查诊,离开时顺便把一份报纸丢给云天明,说他住 院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云天明有些奇怪,因为病房里 有电视,他隐约感到,张医生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云天明从报纸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与他住院前相比,三体和 ETO (地球三体组织)的新闻不是那么铺天盖地了,终于有了一定比例的与危 机无关的东西。人类随遇而安的本性正在显现,四个世纪后的事情正在 渐渐让位于现世的生活。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个一世纪前是什么时候,中 国是明朝,好像努尔哈赤刚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刚刚结束;蒸汽机 还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现,人们想用电还要等两百多年。那时如果有人为 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担忧一样可笑。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发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头版,Y 不是头条掣;黔教醒目: 第三届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通过安乐死法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是为与三体危机有关的立法召开 的。而这个安乐死法好像与危机没什么关系。

张医生想让自己看到这条消息?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报纸,开始艰难的睡眠。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有一些关于安乐死法的报道和访谈,但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人们的反应也都很平淡。 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难,以及化疗带来的恶心和虚弱,都使云天明难以入睡。邻床的老李借着帮他拿氧气管的机会坐到他的床沿,确定 另外两位病友都睡着后,低声对云天明说:“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乐。”

以后,人们提到这事,都把最后一个字省略了。 “你怎么想到这甲步?儿女都挺孝顺的。。。。。。”云夭明坐直身子说。 “正因为这样子,我才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们就该卖房了,最后也还是没治,对儿女孙子,我总得有点儿责任心。” 老李好像发现对云天明说这事也不合适,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离开上了自己的床。 看着路灯投在窗帘上摇曳的树影,云天明渐渐睡着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梦,梦中自己坐在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上,小船是白 纸叠成的,浮在宁静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凉丝丝的小 雨,但雨滴似乎没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镜子般没有一丝波纹,水面在各个 方向都融人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连线。。。。。。凌晨醒来后回 梦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梦中是那么确定,那里会永远下着毛毛雨, 里的水面永远没有一丝波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一样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乐要进行了。新闻稿中“进行”这个词是经过反复斟酌的, “执行”显然不对,“实施”听着也不太对,“完成”就意味着人必死无疑,但 对具体的安乐程序而言,也不太准确。

张医生找到云天明,问如果他身体情况还行,能否参加一下老李的安 乐仪式。张医生赶紧解释说: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乐,有各方面的代表参 加,这中间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没别的意思。云天明总感觉这个要 求多少有些别的意思,但张医生一直对自己很照顾,他就答应了下来。之, 后,他突然觉得张医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 来。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病情和治 疗,医生在看病时和其他时间说话的样子是不太一样的。

老李安乐时他的亲人一个也不在场,他瞒着他们,只等事情完了后再 由市民政局(不是医院)通知,这在安乐死法律上是允许的。来采访的新 闻媒体不少,但记者们大多被挡在外面。安乐是在医院的一间急救室进 行的,这里有一面单向透视的落地玻璃屏,相关人员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 面,病人看不到。

云天明进来后,挤过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当他第一眼看到安 乐室的样子时,一阵恐惧和恶心混杂着涌上来,差点让他呕吐。院方的本 意是好的,为了人性化一些,他们把急救室装饰了一番,换上了漂亮的窗 帘,摆上了鲜花,甚至还在墙上贴了许多粉红色的心形图案。但这样做的 效果适得其反,像把墓室装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异。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张床上,看上去很平静,云天明想到他们还没有告 别过,心里越来越沉重。两个法律公证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证程序,老李在 公证书上签了字。公证人出来后,又有一个人进去为他讲解最后的操作 程序。这人身着白大褂,不知是不是医生。他首先指着床前的一个大屏幕, 问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显示的字,老李说可以后,他又让老一李试试是否能 用右手移动床边的鼠标点击屏幕上的按钮,并特别说明,如果不方使。还 有别的方式,老李试了试也可以。这时云天明想到。老一李曾告诉过他,自己从没用过电脑、取钱只能到银行排队,那么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标 了。穿白大褂的人接着告诉老李,屏幕上将显示一个问题,并重复显示五 次,问题下面从 0 到 5 有六个按钮,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 照提示按动一个按钮,提示的数字是 1 到 5 中随机的一个——之所以这 样做,而没有用“是”或“否”按钮,是为了防止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 按动同一个按钮;如果否定,则都是按 0,这种情况下安乐程序将立刻中 止。一名护士进去,把一个针头插到老李左臂上,针头通过一个软管与一 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自动注射机相连。先前那名指导者掏出一个东西, 打开层层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黄色的液体,他小心地把那个 玻璃管装到注射机上,然后和护士一起走出来。安乐室里只剩老李一人 了。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屏幕显示问题,同时由一个柔美的女声读出来: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3 键;否,请按 0 键。 老李按了 3。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5 键;否,请按 0 键。 老李按了 5。

然后问题又显示了两次,肯定键分别是 1 和 2,老李都按了。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 4 键;否,请 按 0 键。

一瞬间,一股悲哀的巨浪冲上云天明的脑际,几乎令他昏厥,母亲去 世时他都没有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悲枪。他想大喊让老李按 0,想砸玻璃, 想杀了那个声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 4。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 液体很快变短,最后消失。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 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 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 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沉睡状态;肌肉松 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 去时放轻的脚步声。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 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 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 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 渐渐疏远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 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 方鄙视自己。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 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 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 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 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 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 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 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 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 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日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 “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 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 一种“射精般的快感”。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 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 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云天明发现有人在等他,是大学同学胡文。云天明在大学 中没有朋友,胡文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 友谊,胡文的性格与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种与谁都自来熟的人,交游广阔, 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际圈最边缘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胡文 没带鲜花之类的,而是拿来一箱像饮料的东西。

简短的唏嘘之后,胡文突然问了一个让云天明有些吃惊的问题:“你 还记得大州时的那次郊游吗?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云天明当然记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第一次和他说话;事 实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学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动找她 说话。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密云水库宽阔的水面,程心过来坐下 问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然后他们攀谈起来,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 谈的都是刚认识的同学最一般的话题,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记得每一个 字。后来,程心叠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在微风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 纸船向远方慢慢驶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那是他大学生活中最阳 光明媚的一天。事实上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蒙蒙细雨,水面上罩着雨纹, 他们扔的小石子都湿漉漉的,但从那天起,云天明就爱上了小雨天,爱上 了湿地的气息和湿滚媲的小石子,还常常叠一只小纸船放在自己的案头。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梦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来自那段 回忆?

至于胡文说的后来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过经他的提醒还 是想了起来。后来,几个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则过来坐到旁边告诉云天明说,你不要得意,她对谁都挺好的。天明当然知道这点。 但这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胡文吃惊着云天明手中的矿泉水瓶问他在喝什么。那瓶中的水成了绿色,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云 天明说,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进来,真正的大自然饮料。由于高兴,那天 云天明的话特别多,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开一家公司生产这饮 料,肯定畅销。胡文说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喝的东西吗?云天明反问:酒好 喝吗?烟好抽吗? 即使是可口可乐,第一次尝也不好喝,让人上瘾的东西 都是这样“老弟,那一次,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胡文拍着云天明的肩膀激动起 来,然后打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罐饮料,包装是纯绿色的,画着一片广阔的 草原,商标是“绿色风暴”。胡文打开饮料,云天明尝了一口,一股带着清 香的苦涩让他陶醉了,他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细雨中的湖畔 又坐在身边。。。。。。

“这是极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说。 “这,卖得好吗?” “很好,现在的问题是生产成本,别以为草便宜,没上规模前,它比苹果核桃什么的都贵;另外,草中有许多有害成分,加工过程也很复杂。不 过前景很好,有许多大的投资方都有意向,汇源甚至想买下我的公司,去 他妈的。”

云天明无言地看着胡文,一个由航天发动机专业毕业的生产饮料的 企业家,他是行动者,是实干家,生活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至于自己这 样的,只能被生活所抛弃。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说着,把三张信用卡和一张纸条塞到云天明 手中,看看周围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里而有三百万,密码在这儿写着。”

“我没申请过专利。”云天明淡淡地说。

“但创意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绿色风暴’如果你同意,有这笔钱 我们在法律上就两清了,但在情谊上可没两清,我永远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没欠我的。”

“必须收下,你现在需要前。”

云天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这笔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钱,但没有太多 的兴奋,因为他清楚,现在钱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过他还是抱着一 线希望,胡文走后,他立刻去咨询,但没有找张医生,而是费了很大周折找 到了副院长,国内着名的肿瘤专家,径直问他如果有足够的钱,自己的病 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在电脑上调出云天明的病历看过后,老医生轻轻摇摇头,告诉他癌 细胞已经从肺部扩散到全身,已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和放疗这类保守治 疗,不是钱的问题。

“年轻人,医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云天明的心彻底凉下来,也彻底平静了,当天下午他就递交了安乐死 申请。申请交给他的主治张医生,后者似乎深陷在内疚中,不敢正视他的 眼睛,只是说先把化疗停了吧,没必要受那个罪了。

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笔钱。按常理说应该给父亲, 再由他分给该给的亲人,但那也就等于给姐姐了。云天明不想这样做,他 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觉已不欠她什么。

那就想想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坐“伊丽莎白”号那样的豪华游艇环 球航行很不错,这些钱应该够,但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可能也没那么多时 间了。真是很遗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阳光下的甲板上,看着大海回 顾一生,或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个陌生国度的海岸,坐在某个小 湖边向布满雨纹的水面扔湿挽流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这一阵子他想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晚上,云天明在电视中看到一则新闻:在联合国本届行星防御理事会第 12 次会议上,第 479 号提案获得通 过,群星计划正式启动,届时,将授权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自然资源委员会 和教科文组织组成的群星计划委员会在全球实施该计划。

今天上午,群星计划中国网站正式开通,标志着该计划在国内的启动。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北京常驻代表处官员称,该计划在中国将面向 企业和个人,但不接受社会团体的投拍。。。。。。

云天明心里一动,披衣考出病房,又寸护士说想出去散散步,由于已到 熄灯时间,护士没让他去。他回到已熄灯的病房,拉开窗帘打开窗,原来 老李床上新来的病人不满地咕哝了几声。云天明抬头看去 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还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银色的亮点 用那笔钱干什么了。

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群星计划——危机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机纪元头二十年里人类社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后的 人们看来都是很难理解的,历史学家把它称为危机幼稚症。人们一般认 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对文明整体的威胁突然到来所致;对个体来说可 能是这样,但对人类社会的整体,事情就可能没有这么简单。三体危机带 来的文化冲击,其影响之深远也远超过人们当初的想象。如果为其寻找 一个类比,在生物学上,相当于哺乳动物的远祖从海中爬上陆地;在宗教 上,相当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而在历史和社会学上,根本找不到 类比,人类文明所经历的一切与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实上、这一 事件时昧上动摇了人类社会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经济的根基。这一冲 击直达文明的最深层,其影响却很快浮上表面,与人类社会巨大的惯性相 互作用,这可能是产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计划和群星计划,都足当时国际社会通 过联合国框架做出的,在其他历史时期的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前 者已改变了历史,其影响深入以后的整个文明史,将在另外的章节论述; 后者则在出现不久便销声匿迹,很快被遗忘。

群星计划的动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危机初期试图提升联合国地位的 努力,二是逃亡主义的出现和盛行。

三体危机的出现,使全人类第一次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对联合国的 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认为,联合国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并 被赋予更高的权力和支配更多的资源,激进派和理想主义者则鼓吹成立 地球联邦,联合国成为世界政府。中小国家更热衷于联合国地位的提升, 危机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从大国获得技术和经济援助的机会;而大国则对 此反应冷淡。事实上在危机出现后,大国都很快在太空防御的基础研究 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为他们意识到,太空防御是未来国际政治 的重要领域,在其中的作为将直接关系到国家实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础;另 一方面,这些大型基础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于国计民生和国际政治 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现在,三体危机对于大国政治家们来说,就相当于 当年的冷战对于肯尼迪,但这个机会比那次要大百倍。不过各大国都拒 绝把这些努力纳入联合国的框架。由于国际社会日益高涨的世界大同热, 他们不得不给联合国开出了许多空头的政治支票,但对其倡导的共同太 空防御体系却投入很少。

在危机初期的联合国历史上,时任秘书长萨伊是一个关键人物。她 认为创造联合国新纪元的机会已经到来,主张改变联合国的大国联席会 议和国际论坛的性质,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并拥有对太阳系。防 御体系建设的实质性领导权。联合国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要有能自主 支配的足够资源作为基础,这一点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实现。群星计划就 是萨伊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一举动充分显示了她的政 治智慧和想象力。

群星计划的国际法基础是《太空法公约》,这并不是三体危机的产物, 危机到来前,该条约就经历了漫长的起草和谈判过程,主要参考了《海洋 法公约》和《南极条约》的框架。、但危机到来前的《太空法公约》限定的 范围是柯伊伯带之内的太阳系资源,由于三体危机的出现,不得不考虑外 太空,但限于人类尚未登上火星的技术水平,在本条约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阳系外的资源毫无现实意义。各大国发现,这倒很适合作为给 国的一张空头支票,就在条约牛附加了一条有关太阳系之外的资源的条 款,规定涉及柯伊伯带以外的自然资源(关于自然资源一词的含义,条约 附件进行了冗长的定义,主要是指没有被人类之外的文明占据的资源,这 个定义中也首次给出了“文明”一词的国际法定义)的开发和其他经济行 为,必须在联合国框架内进行,历一史上称这一条款为“危机附加款。”群星计划的第二个动因是逃一亡主义。当时逃亡弃义初露端倪,其后 果还没有显现,仍淑为人类一面对危机的一个最终选择。在这种情况下, 太阳系外恒星,特别是带有类地行星的恒星的价值便显现出来。

群星计划的最初提案,是提议由联合国主持拍卖太阳系外的部分恒 星和其所带行星的所有权,拍卖对象是国家、企业、社会团体和个人,所得 款项用于联合国对太阳系共同防御体系的基础研究。萨伊解释说:恒星 的资源其实是极其丰富的,距太阳系 100 光年内的恒星就有三十多万颗, 1000 光年内有上千万颗,保守佑计,这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恒星带有行 星。拍卖其中的一小部分,对未来的宇宙开发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一奇特的提案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PDC(行星防御理事会)各 常任理事国发现,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可预见的未来,通过这一提案 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利的后果;相反,如果否决它,在当时的政治环 境下却肯定有麻烦。尽管如此,经过多次争论和妥协,还是把拍卖恒星的 范围从柯伊伯带以外外推到了 100 光年以外,然后提案通过了。

群星计划一开始便结束了,原因很简单:恒星卖不出去。总共只卖出 十七颗恒星,全是以底价卖出,联合国只赚到四千多万美元。买家全部没 露面,典论纷纷猜测他们花那么多钱买一张废纸干什么用,尽管这张纸具 有坚实的法律效力。也许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很酷,尽管它永远是可 望不可及(原书为“即”,错别字!)(有些用肉眼连望都望不到)。

萨伊并不认为计划是失败的,她称结果在预料之中,群星计划在本质 上其实是联合国的一个政治宣言。

群星计划很快被遗忘,它的出现是危机之初人类社会非正常行为方式的一个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计划的那些因素,几乎是在同时,也催生了 伟大的面壁计划。

按照网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给群星计划在国内的代办处打了电话,然 后就给胡文打电话,请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通信地址、 身份证号码等等。他预想了胡文对这个要求可能会说的各种话,讥讽的、 怜悯的、感叹的,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在长长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轻的 叹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国内。”胡文说。 “别说是我打听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问她本人。” 第二天,云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但没有工作单位。胡文说,去年程心从航天技术研究院调走后, 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云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两个, 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纽约。

下午,云天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说有一件必须办的事,张医生坚持 要陪他去,云天明谢绝了。

云天明打出租车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危机出现后, 联合国驻京机构的规模都急剧扩大,教科文办事处占了四环外一幢写字 楼的大部分。群星计划代办处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云天明进去时迎面看 到一幅巨大的星图,连接星座的错综复杂的银线显示在天鹅绒般纯黑的 背景上。后来他发现星图是显示在一块大液晶屏上的,来自一台电脑,可 以局部放大和检索。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负责日常接待的漂亮女 孩。云天明介绍过自己后,那女孩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领来了一位金 发女士。女孩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国办事处主任,也是亚太区域 群星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主任也显得很高兴,握住云天明的手用流利的 汉语说,他是国内第一位有意向购买恒星的人士,本来应该联系大批媒体 采访并举行一个仪式的,但还是尊重他的保密和过程从简的要求——真的很遗憾,这本来是一个宣传和推广群星计划的好机会。。 放心,中国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傻了。云天明暗想,差点把这话说出来。 接着进来一位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绍说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员何博士,负责恒星拍卖的具体事务。主任告辞后,何博士 首先请云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给他倒上茶,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 舒服。云天明的脸色当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从那酷刑般的化疗停止以 后,他感觉好多了,竟有获得新生的错觉。他没有理会博士的问候,立刻 重复了电话中的问题:自己要购买的恒星是作为赠品,所有权应归于受曾 者名下,他不会提自己的任何资料,也希望对受赠者绝对保密。何博士 说没有问题,然后问云天明有意购买什么类型的恒星、“尽量近一些,带有行星,最好是类地行星。”云天明看着星图说。

何博士摇摇头,“从您提供的资金数额来看不可能,这些恒星的拍卖 底价都远高于那个数额。您只能买一颗不带行星的裸星,且距离也不 能太近。实话跟您说吧,即使这样,您的资金数额也低于底价。昨夭接 电话后,考虑到您是国内第一位投拍者,我们就把一颗恒星的底价降低到 了您提出的这个金额。”他移动鼠标,把星图的一个区域放大,“看,就是这, 一颗,它的报价期已经多次延长,所以您只要确定购买,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远?” “距太阳系 286。5 光年。” “太远了。” 何博士摇头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对天文学并不外行。那您想想,对我们来说,286 光年和 286 亿光年有多大区别?” 云天明默认了这句话。确实没多大区别?“

“但这颗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看见。其实我觉得,买恒星主要看 外观,距离啊带不带行星啊什么的都不重要,能看见的远星要比不可见 近星好得多,能看见的裸星要比不可见的带行星的好得多,说到底,我们 不也只能看嘛。”

云天明对博士点点头,程心能香到那颗星,那很好。 “它叫什么?”

“这颗星在几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没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 文编号。”何博士把鼠标指针放到那个亮点上,旁边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字 符:DX3906。何阵士耐心地向他解释名称的含义,包括恒星的类型、绝对 和相对视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购买手续很快办完了,何博士又叫来两名公证员办理了公证手续。 女主任出现了,同来的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两位 官员。那个女孩端来一盘香槟酒。大家庆贺一番后,主任宣布受赠者程 心对 DX3906 的所有权正式生效,接着,她用双手把一个外形高贵的黑色 真皮文件夹递给云天明,“您的星星。”

官员们走后,何博士对云天明说:“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如果 没猜错,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位女孩的?”

云天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幸运的女孩!”何博士也点点头,然后感叹道,“有钱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没多说话的接待女孩冲何博士叶了吐舌头,“有钱?何老师就你,就是有三百亿,肯送女朋友一颗星星?,喊,别忘了你前 两天说的那些话。”女孩说到这里,何博士有些恐硫,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经 对群星计划的刻薄评论说出来。当时他说,联合国这一套把戏十年前一 帮江湖骗子就玩过了,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月球和火星,这次再有人上当那 真是奇迹。好在女孩没有说那些,“这不止是钱,还得有浪漫,浪漫!你懂 吗?”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孩一直以看神话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云天明, 脸上的表情也随时间不断变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敬畏和景仰,最后,盯 着那个装有恒星所有权证书的华贵皮夹时,她脸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对云天明说:“证书将尽快寄给受赠人,用的是这里的地址。 按您的吩咐,我们不会透露购买者的任何信息,其实也没什么可透露的, 我们对您一无所知。到现在。我不是连您的贵姓都不知道吗?”他站起身来,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下面,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 您送给她的星星。”

“在楼顶看吗?” “市内不可能看到,我们得去远郊‘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去?” “不,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颗星星。” 何博士带着云天明驱车两个多小时,把城市的灯海远远抛在后面,为了避免车灯的干扰,他又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田野间。车灯熄灭后,两人 走下车,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个四边形的一条对角线看,就是那个方向,有 三颗星构成一个很钝的三角,从那个钝角的顶点向底边做垂线,向下延 伸,就我指的那个方向,看到了吗?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云天明指认了两颗星,何博士都说不是,“是在它们中间向南方偏一 点,那颗星的视星等是 5。5,一般只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不过 今天天气很好,你应该能看到。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要正眼盯着那里, 把视线移开些用眼角看,眼角对弱光的感受力更灵敏些,找到后再正眼 看。。。。。。”

在何博士的帮助下,云天明终于看到了 DX3906,很暗的一个点,似有 似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里丢失。一般人都认为星星是银色的,其实仔 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颜色,DX3906 呈一种暗红色。何博士告 诉他,那颗星只是在这个时节才处于这个位置,等会儿他会给云天明一份 在不同季节观察 DX3906 的详细资料。

“你很幸运,和你赠与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幸运。”何博士在浓重的夜 色中说道“我不幸运,我快死了。”云天明说,同时把视线移开,向和博士的方向 看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轻易地找到了 DX3906。

云天明发现何博士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感到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 一支烟,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 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 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实,他和程心看 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 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 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 属于她的。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他像 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 个位置。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窗前有一棵橡 树,叶子都掉光了,连最后一片也没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 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 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 查一样平静。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 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 导,张医生没来。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做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 病房,这也让他感觉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了玻 璃屏的另一边。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 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 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 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 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 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了声谢谢。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5 键;否,请按 0 键。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属于社会和人际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们没有贵族的身份,却执意对云天明进行贵族教育,他看的 书必须是古典名着,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须是他们认为 有修养有层次的。他们一直告诉他周围的人和事是多么的庸俗,他们自 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么大的一截。小学时云天明还有几个 朋友的,但他从来不敢把他们带到家里玩,因为父母肯定不认可他与这样 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随着贵族教育的进一步深化,云天明变得 形单影只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离异了。导致家庭解体的是父亲 的第三者,那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女孩。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筑承 包商。这两个人都是父母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所以这时他们也明白,自 己再也没有资格对孩子进行那种教育了。但贵族教育已经在云天明的心 底扎了根,他无法摆脱,就像以前的那种能上发条的手铐,越想挣脱,它铐 得越紧。在整个中学时代,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敏感,离人群也越 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按 5。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2 键;否,请按 0 键。

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 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思象中 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 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 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 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自天所有光亮的来源。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噶到周 围一下子黔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 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没有女孩 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 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 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 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 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 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 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 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 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 能受到的伤害。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 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 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云天明 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哲的手指间蠕动着, 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 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 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其实云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学四年中,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也 就两三次。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云天明来到图书馆楼顶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地 方,来的人少,可以独处。雨后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时见不到的银 河也显现出来。

“真像牛奶洒在了天上!”

云天明循声看去,发现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夏夜的风吹拂着 她的长发,很像他梦中的景象。然后,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银河。

“那么多的星星,像雾似的。”云天明感叹道。

程心把目光从银河收回,转头看着他,指着下面的校园和城市说:“你 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们的生活是在这儿,可不是在那么远的银河里”可我们的专业,不就是为了到地球之外去吗?“ “那是为了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为了逃离地球啊。” 云天明当然知道程心的话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闭,他也只有默然以对。那是他离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觉到她 的体温,那时他真希望夜风转个方向,那样她的长发就能拂到他的面庞 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结束了,云天明考研失败,程心却很轻松地考上了本 校的研究生,然后回家了。云天明想尽量留在校内久一点,只是为了等程心 心开学后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学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 同时在市里找工作。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假期也不知 不觉过去。云天明来到学校寻找程心的身影,但没有见到她,小心翼翼地 打听后得知,她和导师去了本校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远在上 海,她将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学业。而正是这一天,云天明居然求职城功了 这是航天系统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由于刚刚成立而大量招人云天明的太阳远去了,带着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进了社会。 按 2。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4 键;否,请按 0 键。 刚参加工作时,他有一阵小小的惊喜,发现与学校中那些锋芒毕露的 同龄人相比,社会上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 恶,于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 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竟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 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 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 想猜。他与女孩了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 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人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人世的能力也没 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 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 按 4。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是,请按 1 键;否,请按 0 键。

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 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 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唯一可以忍受的静态。现在堤坝溃 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飚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 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当他坐到出 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白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 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 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 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 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 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 下来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 于是他就等着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 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 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 个门!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 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着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 变密,再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人。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 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 过来的怜润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 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白己已经死了。 按 1。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 3 键 按 0 键。

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 她会说活人还 没住处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 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按 3。

在此之前,骚动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儿乎就在云天明按下 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先进来 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 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 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的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 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 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 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 心。

云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并渗进来的眼泪, 初见程心时他觉得她几乎没变,现在才注意到她原来的披肩发变成 r 齐 颈的短发,优美地弯曲着。即便在这时,他也没有勇气去轻拂这曾让他魂 牵梦萦的秀发。

他真是个废物,不过这时,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长长的沉默像天国的宁静,云天明愿这宁静永远延续下去。。你救不 了我,他在心里对程心说,我会听从你的劝告放弃安乐死,但结果都一样。 你就带着我送你的星星去寻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这 么近地相遇,比他梦中的还近,她那双因泪水而格外晶莹的美丽眼睛让他 心碎。

但接着,程心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天明,你知道吗?安乐死法是为 你通过的。”

【危机纪元, 1-4 年,程心】

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人为新一代长征火 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 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 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简,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 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事实上,依靠化学 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人真正的航天时代。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一 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一度 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危机爆发 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 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 设计。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 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但她坚信化学航 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 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人错误的方向,这一 度使她很苦脑。

很快出现了一个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 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 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 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人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二 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 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 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 略情报局,简称 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 总部设在跟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 18 世 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 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 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 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 PIA 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 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 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 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 PIA 塞人,却 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 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 好的历史一一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 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基 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 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 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 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 时间。”瓦季女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 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 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 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 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 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题是一把古 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 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 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 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LA 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 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 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 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 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 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 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 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 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 了:“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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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新书《龙王:世界的重启》属于玄幻/奇幻/魔幻/科幻系列的小说,目前最新章节第8章 楔子 北极之墟(8)已经更新,每周一、周四连载更新。湮灭的希柏里尔,被遗忘的极北之地,通往神国的门。古代文明的秘密一点点显露出来,这是所有人所觊觎的。少年们的成长之战即将拉开序幕,他们走在了其他人前面,似乎在靠近神国之门。凡人为了通过那扇门,会把同类的骨头当做阶梯,残酷的境遇,也同样摆在了他们面前。但是,神国的门外或许是地狱,他们应该如何选择,又如何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