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37章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体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问喊,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傲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划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丁…真他蚂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体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投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

“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看历史书去吧。”

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

“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时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前危机时期①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

①指三体危机出现后至大低谷结束的时期。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一个都突破了!”

“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

“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太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的…”

“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

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流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荡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

“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绝,并可以报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看她如何把这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

“是的,简单多了。”

“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

“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

“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假设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

当处于最高推进功率时,飞船的加速将达到120G,所产生的超重是正常状态下人体承受极限的十多倍,这时就要进入深海状态,即在舱室中注满一种叫“深海加速液”的液体。这种液体含氧量十分丰富,经过训练的人员能够在液体中直接进行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液体充满肺部,再依次充满各个脏器。这种液体早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就有人设想过,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超深潜水,当人体充满深海加速液时,与深海中的压力内外平衡,就具备了深海鱼类那样的超级承压能力。在飞船超高加速的过载状态下,充满液体的舱室压力环境与深海类似,这种液体现在被用于作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体保护液,所谓“深海状态”也就由此得名。

东方延绪点点头说:“但你们也一定知道,有办法绕过这种检测。只要把飞船设定为遥控状态,系统就会认为舰内没有人,也就不进行这样的检测了,这种设定也属于舰长权限。”

“我做一下,你看对不对。”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个界面,开始进行设定飞船遥控状态的操作,这过程中他不时看看手上的一个小本子。

“现在有更高效率的记录方法。”东方延绪看着那个小笔记本笑着说。

“呵,我习惯这样,尤其对最重要的事。总感觉这样记下来比较踏实。现在找不到笔了,我在冬眠之前带了两支,可现在就那支铅笔还能用。”

“不过你学得很快。”

“那是因为指挥系统中保留了许多海军的风格,这么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词都没变,比如设定推进功率是‘前进几’等等。”

“太空舰队就是起源于海军…好了,你将很快被授予‘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系统权限,战舰也将进入A级待命状态,用你们那时的话来说,升火待发:“

东方延绪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没有学会用超导腰带做这个动作。

“我们那时已经不升火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对海军的历史很了解。”章北海尽力避开这个容易使她对他产生敌意的敏感话题。

“一个浪漫的军种。”

“太空舰队不是继承了这种浪漫吗?”

“是的,不过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

“因为审查?”

东方延绪转头看着章北海,她那浓密的黑发又在失重中弹跳起来,“你们那时常遇到这种事儿,是吗?”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个同志都会理解的,接受审查也是军人职责的一部分。”

“两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

“东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沟,我们之间总是有共同之处的,任何时代,军人都需要忍辱负重。”

“这是在劝我留下吗?”

“不是。”

“思想工作,是这个词吧,这不曾经是你的职责吗?”

“现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职责。”

东方延绪在失重中轻盈地围着章北海飘浮着,似乎在仔细研究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过地球一次,在一个冬眠者居住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笑起来时很有魅力我们是孩子吗?”

“在我们那时,辈分是很重要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有大人依照辈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辈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这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像我女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的回答迅速而从容,令东方延绪很吃惊。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东方身上移开,她身处洁白的球体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美丽而隐去似的。

“你女儿,还有妻子,没陪你来吗,据我所知,特遣队的家属都可以冬眠。”

“她们没有来,也不想让我来,你知道,按当时的趋势,未来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们责备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她和她母亲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队出发的命令下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同她们最后见上一面。

那是个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么背着背包离开了家…当然,我没指望你能理解这些。”

“理解…她们后来呢?”

“我妻子是在危机47年去世的,女儿在81年去世。”

“都经历了大低谷。”东方延绪垂下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在面前激活了一个全息显示窗口,把整体显示模式调到外部状态。

白色的球形舱壁像蜡一样消融了,“自然选择”号本身也消失了,他们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面对着银河系迷雾般的星海,他们变成了宇宙中的两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间的深渊,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只身悬浮于太空中,握着装有陨石子弹的手枪…

“我喜欢这样,飞船和舰队什么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东方延绪说。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美丽的舰长转过身来,她的双眸中映着银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章北海轻声说。

东方延绪对这话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钢印族吗?”

章北海看看她,在从五个天文单位外照来的阳光中,她像是一根飘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轻盈的羽毛。

“我们属于大地和海洋,你们属于星空。”

“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很好。”

“三体舰队探测器熄灭了!”

得到值勤军官的这个报告,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万分震惊,他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一旦发布,将在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掀起巨大波澜。

肯和罗宾逊现在正在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中,这个监测站处在小行星带外侧的太阳轨道上。在距监测站五公里处的太空中,飘浮着一个太阳系中最怪异的东西,那是一组六个的巨型透镜,最上面的一个直径达一千二百米。后面的五个尺寸要小一些,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与以前的五代哈勃望远镜不同,这个太空望远镜没有镜筒,甚至六个巨型镜片之间也没有任何联接物,它们各自独立飘浮着,每个镜片的边缘上都装有多台离子推进器,它们可以借助这些推进器精确地改变彼此的相对距离,也可以改变整个透镜组的指向。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是太空望远镜的控制中心,但即使从这样近的距离上,也几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镜组。但在进行维护工作时,工程师和技师会飞到透镜之间,这时他们就发现两侧的宇宙发生了怪异的扭曲,如果一侧透镜处于合适的角度,镜面的防护虹膜反射阳光,巨型透镜就完全可见了。这时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布满妖艳彩虹的星球。这一代太空望远镜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兹罗望远镜,以纪念首次发现三体舰队踪迹的那两个人,尽管他们的发现没什么学术意义,但三大舰队联合建造的这座巨型望远镜。主要用途还是监视三体舰队。

望远镜的负责人一直延用着林格和斐兹罗这样的组合:首席科学家来自地球,军事负责人则来自舰队。每一届组合都有着与林格和斐兹罗之问相似的争论。

现在,肯博士总是想挤出观测时间来进行自己的宇宙学研究,而罗宾逊则以维护舰队的利益极力阻止。他们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争议,比如肯总是回忆当年以美国为首的各地球大国是多么出色地领导世界,现在的三大舰队又是多么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罗宾逊则每次都无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历史幻觉。不过最激烈的争议还是在监测站的自转速度上,将军坚持只产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转,甚至干脆不自转,让站内处于美妙的失重状态;而肯则坚持要产生标准地球重力的自转速度。现在发生的事情压倒了一切。所谓探测器熄灭,是说它的发动机关闭了。远在奥尔特星云之外,三体舰体探测器就开始减速,减速时它的发动机对着太阳方向启动,太空望远镜就是根据探测器发动机发出的光来对其进行跟踪,而发动机的光芒一旦熄灭,这种跟踪就不可能进行了,因为探测器本身实在太小了,从它穿越星际尘埃时产生的尾迹形态推测,它可能只有一辆卡车大小,这样小的一个物体现在处于遥远的柯伊伯带外围,本身停止发光,而那一带远离太阳,只有微弱的阳光,探测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一斐兹罗这样强大的望远镜,也不可能从那个遥远的黑暗太空看到这么小的一个暗物体。

“三大舰队成天就知道争名夺利!现在可好,目标弄丢了…”肯气愤地说,他没注意到目前监测站已经处于失重状态,他剧烈的肢体动作几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

罗宾逊将军第一次没有为舰队辩解。本来,亚洲舰队已经派出了三艘轻型高速飞船去对探测器进行近距离跟踪,但三大舰队随之爆发了拦截权之争,后来联席会议又做出了所有战舰回港的决议。尽管亚洲舰队反复解释,说这三艘飞船都是歼击机级别的,为了尽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设施,每艘船上只有两名乘员,只能跟踪目标,根本不可能进行拦截行动。但欧洲和北美两大舰队还是不放心,坚持已起航的跟踪飞船必须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国际派出三艘跟踪飞船。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跟踪飞船已经与探测器近距离接触并进行跟踪了。

而地球上由欧洲联合体和中国后来派出的跟踪飞船,现在还没有飞出海王星轨道。

“也许…它的发动机还会启动的。”将军说,“它的速度现在仍然很快。如果不减速就无法进入太阳轨道,会掠过太阳系的。”

“你以为你是三体司令官吗?那个探测器也许根本没打算停留,就是要掠过太阳系的!”

肯说着,突然想到了一点:“发动机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变轨道!让跟踪飞船在计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将军摇摇头,“精度不够!你以为那是大气层内地球空军的空中搜索吗?稍微一点点的轨道误差就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公里,在那么大的空间范围内,一个这么小这么暗的东西,跟踪飞船很难找到目标…唉,总得想出些办法呀?”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让舰队去想吧。”

将军又变得强硬起来:“博士,你要对目前的局面有一个正确的理解:虽然这件事我们没有责任,但媒体不管这个,林格----斐兹罗系统毕竟是负责对探测器进行深空跟踪的,到最后相当一部分脏水还得泼到我们头上。”

肯没有说话,身体与将军垂直,想了一会儿,他问:“现在在海王星轨道外面还有些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舰队方面大概什么也没有了,地球方面…”将军转向值勤军官,向他们询问。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的大型飞船,从事“雾伞”

丁程的前期开发,即将担任跟踪探测器任务的三艘小型飞船就是从这些飞船上派出的。“它们是去开采油膜矿吗?”肯问道,他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矿是在海王星的星环中发现的一种物质,它能够在高温下变成迅速扩散的气体,然后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纳米颗粒,形成太空尘埃。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这种物质蒸发后的气体在太空中扩散性很强,少量物质就可以形成大片尘埃,其过程与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扩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质所形成的太空尘埃还有另一特性:与其他的太空尘埃不同,“油膜尘埃”很难被太阳风所驱散。

正是由于油膜物质的发现,使“雾伞”计划成为可能,这个计划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发和扩散油膜物质,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形成一团“油膜尘埃”,降低太阳对地球的辐射,达到缓解地球温室效应的目的。

“我记得,海王星轨道附近应该还有前战争时期的恒星型核弹吧?”肯又问。

“有的,‘雾伞’工程的飞船也装载了一些,在海王星环和卫星上爆破用,具体数目不清楚。”

“好像一颗就够了。”肯兴奋起来。

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中所研制的恒星型氢弹,后来共制造了五千多颗。虽然这种武器在末日之战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亚兹所言,各大国主要是为可能爆发的人类之间的行星际战争准备的,核弹主要在大低谷时期制造,那时由于资源的匮乏,国际关系极其紧张,人类自身的战争一触即发。进入新时期后,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成了危险的鸡肋,虽然其所有权都属于地球国家,但还是都被送入太空存贮,少部分已经用于行星工程的爆破,还有一部分送入太阳系外围轨道。曾有人设想将核弹中的聚变材料可以作为远程飞船的燃料补充,但由于核弹的拆解很困难,这个设想一直没有真正实现过。

“你觉得能行,”罗宾逊两眼放光地问道,他后悔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没想到,一个载入史册的机会让肯抢去了。

“试试吧,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后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将永远按产生1G重力的速度旋转。”

“这可是人类造出来的最大的东西了。”“蓝影”号飞船的指令长看着舱外漆黑的太空说,他极力想象自己能看到尘埃云,但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它不能被阳光照出来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样…”飞船驾驶员说,“蓝影”号上只有他和指令长两个人。他知道,尘埃云的密度确实像彗星尾一样稀薄,几乎和地球上实验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阳光太弱吧。”指令长回头看看太阳,在这海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之间的冷寂空间,太阳看上去只是一颗刚能看出圆盘形状的大星星。阳光倒是还可以在舱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经十分微弱了。“再说,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离外才能看到,我们可是就在云的边缘。”

驾驶员在脑子里极力想象着这个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在几天前,他和指令长亲眼目睹了这团巨云压缩成固体时的大小。当时,来自海王星的巨型飞船“太平洋”号停泊在这片太空,放下了它运载的五件货物。首先放置的是来自前战争时期的一颗恒星型氢弹,它是一个长五米直径一点五米的圆柱体;随后,飞船的机械臂从舱内取出了四个大球体,它们的直径从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这四个球体被放置在氢弹周围几百米处,它们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环的油膜物质。“太平洋”

号飞离后,氢弹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阳把光和热量疯狂地倾泻到这寒冷的太空深渊中,周围的球体在瞬间汽化,油膜汽体在氢弹辐射的飓风中迅速扩散,随后在冷却中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尘埃云形成了。这团云的直径达二百万公里,比太阳的直径还大。

尘埃云形成的位置,是三体探测器预计将要通过的区域,这是按三体探测器的发动机停机前所观测到的轨道计算出来的。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的这个计划,是期望通过三体探测器在人造尘埃云中留下的尾迹精确测定它的轨道和位置。

“太平洋”号完成了造云作业后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飞船,在探测器显示尾迹后对其进行近距离跟踪,“蓝影”号就是其中一艘。这种高速小飞船被称做太空赛车,其唯一的有效载荷就是一个仅能容纳五人的小舱,其余部分全是聚变发动机,具有极高的加速能力和机动性。尘埃云形成后,“蓝影”号曾穿过整个云区,以实验是否能在云中留下尾迹,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当然,尾迹只能由一百多个天文单位外的太空望远镜观测到,在“蓝髟”号上无论是尘埃云还是自己的尾迹,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太空空寂依旧。不过在穿过云团后,太阳处于云后,这时驾驶员坚持说看出太阳变暗了一点点,而且它原来清晰的边缘变得模糊了,仪器的观测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巨大的人造物留给他们的唯一视觉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时了。”指令长看看表说。尘埃云实际上就是一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稀薄的巨型卫星,它的位置在运行中不断移动,一段时间后就会移出探测器可能通过的区域。那时就要在另一个更靠后的位置再造一团尘埃云。

“你真的希望我们跟上它?”驾驶员问。

“为什么不呢?我们在创造历史!”

“那东西不会攻击我们吗,你我都不是军人,这事本来应该由舰队来干!”

正在这时,飞船收到了来自林格----斐兹罗监测站的信息,报告三体探测器已经进入尘埃云并留下了尾迹,它的精确轨道参数已经测定出来,命令“蓝影”

号立刻起航与目标会合。进行近距离跟踪。虽然监测站距“蓝影”号有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遥,信息传到这里有十多个小时的时滞,但现在就像钥匙已经在印泥上按了模,轨道的计算连稀薄尘埃云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会合只是时间问题。

“蓝影”号按照探测器的轨道参数设定航向,再次进入看不见的尘埃云,向三体探测器飞去。这次飞行的时间显得很长,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指令长和驾驶员都很困倦,但与目标不断缩小的距离还是夸他们紧张起来。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驾驶员大喊起来。

“你胡说什么?还有一万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长训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万四千公里外的一辆卡车。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轨道参数所指示的方向,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个亮点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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