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辑看着面前的白纸问:“主席先生,您有过梦想吗?”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过自己住在某个很美的地方?”
伽尔宁苦笑着摇摇头,“我昨天刚从伦教飞来,飞机上一直在办公,到这里后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又急着来上班。今天的PDC例会结束后,我就要连夜飞到东京去……我这辈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种梦想对我有什么意义?”
“可我有自己的梦想之地,有好多个,我选了最美的一个。”罗辑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这儿没有颜色,您需要想象:看,这是几座雪山,很险峻的那种,像天神之剑,像地球的长牙,在蓝天的背景上,银亮银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尔宁很认真地看着,“这是个很冷的地方。”
“错了!雪山下面的地区不能冷,是亚热带气候,这是关键!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广阔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种蓝,像您爱人的眼睛……”
“我爱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蓝得发黑,这更好。湖的周围,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样。这就是这个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这一切都要处于纯净的原生态,当您看到这个地方时,会幻想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在这儿,湖边的草地上,建造一个庄园,不需要很大,但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应该齐全,房子的样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现代的,但要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协调。还要有必要的配套设施,比如喷泉、游泳池什么的,总之,要保证这里的主人过上舒适的贵族生活。”
“谁会是这里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安度余生。”
罗辑等着伽尔宁出言不逊,但后者严肃地点点头:“委员会审核后,我们就立刻去办。”
“您和您的委员会不对我的动机提出质疑吗?”
伽尔宁耸耸肩,“委员会对面壁者可能的质疑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使用的资源数量超过了设定的范围,或对人类生命造成伤害。除此之外,任何质疑都是违反面壁计划基本精神的。其实,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很让我失望,看他们这两天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那些宏伟的战略计划,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但你和他们不同,你的行为让人迷惑。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说的那种地方?”
伽尔宁又像刚才那样眨着一只眼笑笑,同时做了一个“0K”的手势:“地球很大,应该有这种地方的。而且,说真的,我就见过。”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相信,保证我在那里舒适的贵族生活,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伽尔宁严肃地点点头。
“哦,还有。如果找到了合适地方,永远不要告诉我它在哪里。”
不不,别说在哪里!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伽尔宁又点点头,这次显得很高兴:“罗辑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还有一个最令人满意的地方:这项行动是四个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投入永远不会多。”
“那您将是我所有继任者的恩人,钱的事真是让人头疼……往后具体的执行部门可能要向您咨询一些细节问题,我想主要是关于房子的。”
“对了,关于房子,我真的忘了一个细节,非常重要的。”
“您说吧。”
罗辑也学着伽尔宁眨着一只眼笑笑:“要有壁炉。”
父亲的葬礼后,章北海又同吴岳来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坞,“唐”号工程这时已完全停工,船壳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阳光下,巨大的舰体已没有一点儿生气,给他们的感觉除了沧桑还是沧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说。
“你父亲是海军高层中最睿智的将领,要是他还在,我也许不会陷得这么深。”吴岳说。
章北海说:“你的失败主义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认为有谁能真正让你振作起来。吴岳,我这次不是来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谢你,北海,你让我解脱了。”
“你可以回海军去,那里的工作应该很适合你。”
吴岳缓缓地摇摇头,“我已经提交了退役申请。回去干什么,现有的驱逐舰和护卫舰建造工程都下马了。舰艇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去舰队司令部坐办公室吗,算了吧。再说,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只愿意投身于有胜利希望的战争的军人,不是合格的军人。”
“不论是失败或胜利,我们都看不到。”
“但你有胜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到嫉妒,这个时候有这种信念,对军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将军的儿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吴岳指指远处的“唐”号,“像它一样,还没起航就结束了。”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船坞方向传来,“唐”号缓缓地移动起来,为了腾空船坞,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轮拖往另一处船坞拆毁。当“唐”号那尖利的舰首冲开海水时,章北海和吴岳感觉它那庞大的舰体又有了一丝生气。它很快进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只部上下起伏起来,仿佛在向它致意。“唐”
号在海水中漂浮着,缓缓前行,静静地享受着海的拥抱,在短暂而残缺的生涯中,这艘巨舰至少与海接触了一次。
虚拟的三体世界处于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甚至连地平线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为一体。
“管理员,调出一个恒纪元来。没看到要开会了吗?”有声音喊道。
管理员的声音仿佛来自整个天空:“这我做不到。纪元是按核心模型随机运行的,没有外部设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个声音说:“你加快时间进度,找到一段稳定的白昼就行了,用不了太长时间的。”
世界快速闪烁起来,太阳不时在空中穿梭而过,很快,时间进度恢复正常,一轮稳定的太阳照耀着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管理员说。
阳光照着荒漠上的一群人,他们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顿、冯·诺伊曼、亚里士多德、墨子、孔子、爱因斯坦等等。他们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后者站在一块岩石上,把长剑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个人,”秦始皇说,“这是核心领导层的七人在说话。”
“你不应该在这里谈论新的领导层,那是还没有最后确定的事情。”有人说,其他人也骚动起来。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举了一下长剑说,“领导权的争议先放一放,我们该做些更紧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计划已经启动,人类企图用个人的全封闭战略思维对抗智子的监视,而思维透明的主绝无可能破解这个迷宫。人类凭借这一计划重新取得了主动,四个面壁者都对主构成了威胁。按照上次网外会议的决议,我们应该立刻启动破壁计划。”
听到最后那个词,众人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辜始皇接着说:“对于每一个面壁者,我们将指定一个破壁人。与面壁者一样,破壁人将有权调用组织内的一切资源,但你们最大的资源是智子,它们将面壁人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你们面前,唯一成为秘密的就是他们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务,就是在智子的协助下,通过分析每一个面壁者公开和秘密的行为。尽快破解他们真实的战略意图。下面,领导层将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长剑伸出,以册封骑士的方式搭在冯·诺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号,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冯,诺伊曼单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礼:“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长剑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号,曼努尔·雷迪亚兹的破壁人。”
墨子没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点点头,“我将是第一个破壁的。”
长剑又搭在亚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号,比尔·希恩斯的破壁人。”
亚里士多德也没跪下,抖抖长袍,若有所思地说:“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长剑扛回肩上,环视众人说:“好了,破壁人已经产生,与面壁者一样,你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与你们同在!你们将借助冬眠,与面壁者一起开始漫长的末日之旅。”
“我认为冬眠是不需要的,”亚里士多德说,“在我们正常过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赞同地点点头,“破壁之时,我将亲自面见自己的面壁者,我将好好欣赏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绝望中崩溃,为了这个,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两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后的破壁时刻将亲自去见自己的面壁者,冯,诺伊曼说:“我们将揭露人类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后一线秘密,这是我们能为主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我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辑的破壁人呢?”有人问。
这话似乎触动了秦始皇心中的什么东西,他把长剑拄在地上沉思着。这时,空中的太阳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长,最后一直伸向天边。
在太阳落下一半后,突然改变运行方向,沿着地平线几次起落,像不时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鲸背,使得由空旷荒漠和这一小群人构成的简单世界在光明与黑暗中时隐时现。
“罗辑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对主的威胁所在。”秦始皇说。
“我们知道他对主的威胁是什么吗?”有人问。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会了主隐瞒这个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罗辑是不是最大的威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着在蓝黑问变幻的天幕说,“在四个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与主对决。”
太空军政治部工作会议。
宣布开会后,常伟思长时间地沉默着,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的目光穿过会议桌旁两排政治部军官,看着无限远方,手中的铅笔轻轻地顿着桌面,那哒哒的轻响仿佛是他思维的脚步。终于,他把自己从深思中拉回来。
“同志们,昨天军委的命令已经公布,由我兼任军种政治部主任。一个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现在我们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种复杂的感觉。我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太空军中最艰难的一批人,而我,现在是你们中的一员了。
以前,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向大家表示歉意。”说到这里,常伟思推开了面前的文件。“会议的这一部分不做记录,同志们,我们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