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执行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表现了您的才能,这里仅举一例:在水星试验中,您本来就想把地层炸飞①,却坚持要挖掘超深井,这是很有远见的高帽子战术,您了解PDC各常任理事国对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确,令人敬佩。
①不管氢弹的当量有多大,其辐射作对水星的减速效果甚微,真正有效的减速,是把巨量的地层物质炸飞到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而产生反冲力,按照动量守恒原理,即使地层物质达到水星第一宇宙速度成为其卫星,也起不到任何减速作用。所以,对于雷迪亚兹的计划而言,最有意义的是那些在爆炸中脱离水星成为太阳小行星的岩石。
“但您还是有一个重大纰漏:为什么首次核试验非要在水星上进行呢?以后有的是时间,也许您太急躁了,急于看到恒星型氢弹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层物质被炸飞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预期,您很满意,但也使我的推测得到了最后的证实。
“真的,雷迪亚兹先生,尽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过最后这件事,我也许永远不能确定您的真实战略意图,因为这想法太疯狂了,不过真的很壮观,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坠落引发的连锁反应真的实现,那将是太阳系最壮丽的乐章,可惜人类只能欣赏最初的一个半小节。雷迪亚兹先生,您是一个具有上帝气质的面壁者,能成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荣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诚地向雷迪亚兹鞠躬致意。
雷迪亚兹没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着白烟继续研究烟头:“好吧,那我就问泰勒问过的问题。”
破壁人替他把问题说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会怎么样?”
雷迪亚兹凝视着烟头的火光点点头。
“我的回答与泰勒的破壁人一样:主不在乎。”
雷迪亚兹从烟头上抬起目光,探询地望着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鲁内心精明,但再往灵魂的最深处,又是粗鲁的。您在最本质上是一个粗人,这种粗鲁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基础上表露无遗:这是一个蛇吞象的计划,人类没有能力制造出那样数量的恒星型氢弹,即使倾尽全部地球的工业资源,还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产不出来。把水星减速到坠入太阳,即使真有一百万颗恒星型氢弹,也远远不够。您以一介武夫的鲁莽制定了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却以一个卓越战略家的老谋深算,坚韧不拔地一步步推进它,面壁者雷迪亚兹,这真的是个悲剧。”
雷迪亚兹看着破壁人的目光渐渐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线条粗放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抽搐,很快这种抽搐变得明显起来,最后被压抑的狂笑突然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亚兹在大笑中指着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旧版的超人,会飞,能让地球倒转,却在骑马时……
哈哈哈哈……在骑马时摔断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断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员。”破壁人不动声色地纠正道。
“你是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来,就不在意自己的命运,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破壁人平静地说,“倒是您,雷迪亚兹先生,应该想想自己的下场。”
“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亚兹满脸笑容地说,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一下子按在破壁人两眼之间,就在后者用手捂脸之际,雷迪亚兹拿起沙发上的一根军用皮带套住了他的脖子,用尽全力狠勒。破壁人虽然年轻,但在剽悍的雷迪亚兹手中毫无还手之力,被勒着脖子从沙发捧到地板上,雷迪亚兹在狂怒中大叫着:“我扭断你的脖子!你个杂种!谁让你到这里来自作聪明?你算什么东西?杂种!我扭断你的脖于!”他紧勒着皮带,同时把破壁人的头不断地向地板上狠撞,后者的牙齿碰击地板时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当门外的警卫冲进来拉开两人,破壁人已经脸色青紫,口吐白沫,两眼像金鱼般凸出。
处于狂怒状态的雷迪亚兹在与警卫的拉扯中继续大叫:“扭断他的脖子!吊死他!绞死他!就现在!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妈的听见了吗?计划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卫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着他,另外两人架着已经部分缓过气来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着吧杂种,你不得好死。”雷迪亚兹放弃了摆脱警卫再次攻击破壁人的努力,长出一口气说。
破壁人从警卫肩上回过头来,青紫肿胀的脸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张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说:“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者听证会。
会议开始。美、英、法、德四国就抛出了一个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亚兹的面壁者身份,并以反人类罪将其送交国际法庭审判。
美国代表发言说:“经过大量的调查,我们认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亚兹的战略意图是真实可信的。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与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类历史上的一切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现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适用于他的罪行条款。所以我们建议在国际法中增加地球生命灭绝罪这一罪行条款,以对雷迪亚兹进行审判。”
雷迪亚兹在会议上显得很轻松,他玲笑着对美国代表说:“你们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吗?自面壁计划开始以来,你们一直在以双重标准对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们最不想要的人。”
英国代表反驳道:“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说法没有依据。事实上,正是他所指责的这些国家,对他的战略计划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远超过对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错,”雷迪亚兹点点头,“但在我的计划上投入巨资,是因为你们确实想得到恒星型氢弹。”
“可笑,我们要那东西干什么?”美国代表反问道,“它在太空战场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两千万吨级氢弹就已经没有实战意义,更不用说三亿多吨级的怪物了。”
雷迪亚兹冷静地反驳道:“但在太阳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战场上,恒星型氢弹却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类之问的战争中。在荒凉的其他行星表面,人类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不用顾及平民伤亡和环境破坏,可以放心地进行大面积的摧毁,甚至可以对整个行星表面进行毁灭性清扫,这时,恒星型氢弹就能够发挥它的作用。你们清醒地预见到,随着人类向太阳系的扩张,地球世界的争端必然扩展到其他行星,尽管有三体世界这样共同的敌人,这一点也无法改变,你们在为此做准备。在这个时候发展对付人类自己的超级武器,在政治上说不过去,所以,你们就利用我来做。”
美国代表说:“这不过是一个恐怖分子和独裁者的荒唐逻辑,雷迪亚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拥有面壁者身份和权力的情况下,面壁计划本身就变得和三体入侵一样危险,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改正这个错误。”
“他们在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亚兹转身对轮值主席说,“CIA的人就在大厦外面,会议结束后我一走出去就会被逮捕。”
轮值主席向美国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后者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铅笔。这届轮值主席是伽尔宁,在面壁计划开始时他第一次成为PDC轮值主席,以后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记不清担任过多少次这个短暂的职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已经满头白发的他即将退休。
“面壁者雷迪砸兹,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这种做法是不适宜的,只要面壁计划的原则继续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权,他们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为有罪指控的证据。”伽尔宁说。
“而且,请注意,这里是国际领土。”日本代表说。
“那是不是说……”美国代表竖起手中的铅笔,“等雷迪亚兹把一百万枚超级核弹都埋到水星上准备引爆时,人类社会仍然不能对他进行有罪指控?”
“依据面壁法案中的相应条款,对面壁者表现出危险倾向的战略计划进行限制和制止,与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权是两回事。”伽尔宁说。
“雷迪亚兹的罪行已经越出了法律豁免权的底线,必须受到惩罚,这是面壁计划继续存在的前提。”英国代表说。
“我提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亚兹从座位上站起身说,“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而不是对本人的审判法庭。”
“您会很快站到那个法庭上的。”美国代表冷笑着说。
“同意面壁者雷迪亚兹,我们应该回到对他的战略计划本身的讨论上来。”
伽尔宁立刻抓住了这次暂时绕过棘手问题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发言:“从现在看来,各位代表已对如下一点达成了共识: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存在着明显的侵犯人类生存权的危险倾向,依据面壁法案相应的原则,应该予以制止。”
“那么,上次会议提出的关于中止面壁者雷迪亚兹战略计划的P269号提案应该可以投票表决了。”伽尔宁说。
“主席先生,请等等。”雷迪亚兹举起一只手说,“在表决前,我希望对自己战略计划的一些细节进行最后陈述。”
“如果仅仅是细节,有必要吗?”有人问。
“您可以到法庭上说。”英国代表讥讽道。
“不,这个细节很重要,现在,我们假设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战略意图是真实的。”雷迪亚兹坚持说下去,“刚才有代表提到一百万颗氢弹在水星上部署完毕准备引爆的情况,届时我会对着无所不在的智子向三体世界发出人类的同归于尽宣言,在那一时刻,会发生什么?”
“三体人的反应无法预测,但在地球上,一定会有几十亿人想扭断您的脖子,就像您对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样。”法国代表说。
“很对,那么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来应对这种局面,各位请看,就是这个。”
雷迪亚兹抬起左手,向会场展示他腕上的一块手表,那块表是全黑色的,无论是表盘面积还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表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亚兹粗壮的手臂上也不显硕大,“这是一个信号发射器,它发出的信号通过一个太空链路直达水星。”
“用它发出引爆信号吗?”有人问。
“恰恰相反,它发出的是不引爆的信号。”
雷迪亚兹的这句话令会场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亚兹接着说:“这个系统的代号为‘摇篮’,意思是摇篮停止摇动婴儿就会醒。它不断地发出信号,水星上的氢弹系统不断地接收,信号一旦中断,系统将立刻引爆氢弹。”
“这叫反触发系统。”美国代表面无表情地说,“冷战时期曾经研究过战略核武器的反触发策略,但从未真正实施过,只有你这样的疯于才真的这么干。”
雷迪亚兹放下左手,把那个叫“摇篮”的东西用衣袖遮住。“教会我这个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战略专家,而是一部美国电影,里面的一个男人就戴着个这玩意儿,它不停地发信号,但如果这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它的信号也就停止了;另一个人身上被装上了一枚无法拆除的炸弹,如果炸弹收不到信号就立刻爆炸,所以,这个倒霉鬼虽然不喜欢前面那个人,还是必须尽全力保护他……我喜欢看美国大片,直到现在还能认出老版超人。”
“这么说,这个装置,也与您的心跳相联系吗?”日本代表问,此时雷迪亚兹正站在他旁边,他伸手去摸雷迪亚兹那藏在衣抽下的装置,后者把他的手拨开了,同时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当然,但‘摇篮’更先进更精致一些,它监测的不只是心跳,还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标,如血压、体温等,对这些参数综合分析,如发现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触发的信号发射,它还能识别我的许多简单的语音命令。”
这时,有一个人神色紧张地进入会场,在伽尔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耳语还没说完,伽尔宁就抬头用异样的耳光看了雷迪亚兹一眼,目光敏锐的代表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有一个办法可以破解你的摇篮,这种对付反触发的方法在冷战时期也被深入研究过。”美国代表说。
“不是我的摇篮,是那些氢弹的摇篮,摇篮一停摇它们就会醒。”雷迪亚兹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德国代表说,“信号从你的手表传到水星,必然要经过一个复杂的通讯链路,摧毁或屏蔽链路上的任何一个节点,然后用一个伪信号源向下一级链路继续发送反触发信号,就可以使‘摇篮’系统失去作用。”
“这确实是个难题。”雷迪亚兹对德国代表点点头说,“如果没有智子,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所有节点都装入一个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发送的信号都由这种算法产生,在外界看来每次的信号值都是随机的,每次都不同,但‘摇篮’的发送和接收方却产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与自己序列相对应的信号值时才认为信号有效。您的伪信号源没有这种加密算法,它发出的信号与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对应不上。但现在有智子这鬼东西,它能探测出这种算法。”
“您也许想出了其他办法?”有人问。
“一个笨办法,我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办法。”雷迪亚兹自嘲地笑笑说,“增加每个节点对自身状态监测的灵敏度,具体作法就是每个通讯节点由多个单元组成,这些单元相距很远,但相互之间由连续的通讯联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单元失效,整个节点就会发出终止反触发的命令,这之后,即使伪信号源再向下一节点发送信号也不被承认。各单元相互之间的监测精度目前可以达到微秒级,就是说,要按照刚才那位先生的办法,必须在一微秒内同时摧毁组成一个节点的所有单元,再用伪信号源进行信号接续。每个节点最少由三个单元组成,最多可能有几十个单元,这些单元之间的间距为三百公里左右①,每一个都做得极其坚固。外界的任何触动都会令其发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内同时使这些单元失效,也许三体人能做到,但人类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①由于信号传输的光速限制,距离再远就达不到微秒级的监测精度了。
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句话使所有人警觉起来。
“我刚刚得到报告,雷迪亚兹先生手腕上的东西一直在向外界发送电磁信号。”伽尔宁说,这个信息令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想问,面壁者雷迪亚兹,您手表中的信号是发向水星吗?”
雷迪亚兹大笑了几声说:“我为什么要向水星发?那里现在除了一个大坑外什么都没有,再说,‘摇篮’的太空通讯链路也没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担心,信号不是发向水星,而是发向纽约市内距我们很近的一个地方。”
空气凝固了,会场上除雷迪亚兹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如果‘摇篮’的维持信号终止,那触发的是什么?”英国代表厉声问道,他已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总会有东西被触发。”雷迪亚兹对他宽厚地笑笑,“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总会私下得到一些东西的。”
“那么,雷迪亚兹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个更直接的问题?”法国代表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您,或我们,此时要为多少人的生命负责?”
雷迪亚兹对着法国人瞪大双眼,仿佛觉得他的问题不可思议:“怎么?”多少人有关系吗?我原以为在座的都是把人权奉为至高无上的可敬绅士,一个人或八百二十万人①的生命,有区别吗?如果是前者你们就可以不尊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