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我一般不会去打扰我爱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说法: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着丁仪笑而不语。
丁仪接着说:“唉,我要是对物理学也持这种态度就好了。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实,豁达些想想:我们探索规律,与规律有何相干?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丁仪说着,指指舷窗外灿烂的银河,“想到这一点,我就看开了。”
中校对话题的转移失望地摇摇头,“丁老,还是回到美女如水上来吧。”
丁仪再没有兴趣,西子也不再说话,他们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号可以看到了,虽然它还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亮点。穿梭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喷口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这时,舰队处在穿棱机正前方,距此已有约八百公里,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却把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变成了刚刚能看出形状的小点,只有通过其整齐的排列,才能把舰队阵列从繁星的背景上识别出来。整个矩形阵列仿佛是罩在银河系前的一张网格。星海的混沌与阵列的规则形成鲜明对比——当距离把巨大变成微小,排列的规律就显示出其力量。在舰队和其后方遥远的地球世界,看着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这正是对丁仪刚才那段话的形象展示。
当减速的过载消失后,穿梭机已经靠上了“螳螂”号的船体,这过程是那么快捷,在穿梭机乘员们的感觉中,“螳螂”号仿佛是突然从太空中冒出来一样。
对接很快完成,由于“螳螂”号是无人飞船,舱内没有空气,考察队四人都穿上了轻便航天服。在得到舰队的最后指示后,他们在失重中鱼贯穿过对接舱门,进入了“螳螂”号。
“螳螂”号只有一个球形主舱,水滴就悬浮在舱的正中,与在“量子”号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变了,变得黯淡柔和了许多。这显然是由于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没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号的主舱中堆放着包括已经折叠的机械臂在内的各种设备,还有几堆小行星岩石样品,水滴悬浮于这个机械与岩石构成的环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与粗陋、唯美与技术的对比。
“像一滴圣母的眼泪。”西子说。
她的话以光速从“螳螂”号传出去,先是在舰队,三小时后在整个人类世界引起了共鸣。在考察队中,中校和西子,还有来自欧洲舰队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机遇在这文明史上的巅峰时刻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面对水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对那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强烈的认同愿望。是的,在这寒冷广漠的宇宙中,同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可能要几十亿年才能修得的缘分,这个缘分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爱。现在,水滴使他们感受到了这种爱,任何敌意的鸿沟都是可以在这种爱中消弭的。西子的眼腈湿润了,三小时后将有几十亿人与她一样热泪盈眶。
但丁仪落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说,“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学了,我听不太懂。”西子带泪笑笑说。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滴的必须是他。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磨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丁仪问。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西子从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那是一架显微镜。她用镜头接触水漓的表面,从仪器所带的一个小显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后的表面图像。屏幕上所显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镜面。
“放大倍数是多少?”丁仪问。
“一百倍。”西子指指显微镜显示屏一角的一个数字,同时把放大倍数调到一千倍。
放大后的表面还是光滑的镜面。
“你这东西坏了吧?”中校说。
西子把显微镜从水滴上拿起来,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凑过来看显示屏,看到了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服看上去与水滴一样光洁的面,在屏幕上变得像乱石滩一样粗糙。西子又把显微镜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显示屏上再次出现了光滑的镜面,与周围没有放大的表面无异。
“把倍数再调大十倍。”丁仪说。
这超出了光学放大的能力,西子进行了一连串的操作,把显微镜由光学模式切换到电子隧道显微模式,现在放大倍数是一万倍。
放大后的表面仍是光滑镜面。而人类技术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后其粗糙就暴露无遗,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脸。
“调到十万倍。”中校说。
他们看到的仍是光滑镜面。
“一百万倍。”
光滑镜面。
“一千万倍!”
在这个放大倍数下,已经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显示的仍是光滑镜面,看不到一点儿粗糙的迹象,其光洁度与周围没有被放大的表面没什么区别。
“再把倍数调大些!”
西子摇摇头,这已经是电子显微镜所能达到的极值了。
两个多世纪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中描述了一个外星超级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边,其长度比例是1:3:9,以后,不管用什么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了地球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仍是精确的1:3:9,没有任何误差。
克拉克写道:那个文明以这种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现在,人类正面对着一种更狂妄的力量显示。
“真有绝对光滑的表面?”西子惊叹道。
“有,”丁仪说,“中子星的表面就几乎绝对光滑①”
“但这东西的质量是正常的。②”
①中子星的原子都被压在一起,排列很整齐。
②中子星物质的比重相当于水的10的14次方倍丁仪想了一会儿,向周围看看说:“联系一下飞船的电脑吧,确定一下捕获时机械手的夹具夹在什么位置。”
这事情由舰队的监控人员做了,“螳螂”号的电脑发出了几束极细的红色激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标示出钢爪夹具的接触位置。西子用显微镜观察其中一处的表面,在一千万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洁无瑕的镜面。
“接触面的压强有多大?”中校问,很快得到了舰队的回答:约每平方厘米二百公斤。
光清的表面最易被划伤,而水滴被金属夹具强力接触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划痕。
丁仪飘离开去,到舱内寻找着什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地质锤,可能是有人在舱内检测岩石样品时丢下的,其他人来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质锤砸到镜面上,他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而悠扬,像砸在玉石构成的大地上,这声音是通过他的身体传来的,由于是真空环境,其他三人听不到。丁仪接着用锤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显微镜观察那一点。
一千万的放大倍数下,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
丁仪颓然地把地质锤扔掉,不再看水滴,低头深思着,三名军官的目光,还有舰队百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仪抬头说,“这东西的分子,像仪仗队那样整齐地排列着,同时相互固结,知道这种同结有多牢固吗?分子像被钉子钉死一般,自身振动都消失了。”
“这就是它处于绝对零度的原因①!”西子说,她和另外两名军官都明白丁仪的话意味着什么:在普通密度的物质中,原子核的间距是很大的,把它们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莲杆把太阳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静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么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只有一种:强互作用力。”透过面罩可以看到,丁仪的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这……不是等于把弓箭射上月球吗②?!”
①物体的温度是分子振动引起的。
②强相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强的一种,强度是电磁力的一百倍,但只能在原子核内部的极度短距离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与原子相差很大,如果原子是一个剧场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远超过强相互作用力的范围,在原子间和分子间起作的主要是电磁力。
“他们确实把弓箭射上月球了……圣母的眼泪?嘿嘿……”丁仪发出一阵冷笑,听起来有种令人寒颤的凄厉,三名军官也同样知道这冷笑的含义:水滴不像眼泪那样脆弱,相反,它的强度比太阳系中最坚固的物质还要高百倍,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物质在它面前都像纸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弹穿透奶酪那样穿过地球,表面不受丝毫损伤。
“那……它来干什么?”中校脱口问道。
“谁知道?也许它真是一个使者,但带给人类的是另外一个信息……”丁仪说,同时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什么?”
“毁灭你,与体有何相干?”
这句话带来一阵死寂,就在考察队的另外三名成员和联合舰队中的百万人咀嚼其含义时,丁仪突然说:“快跑。”这两个字是低声说出的,但紧接着,他扬起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们,快——跑——啊!”
“向哪儿跑,”西于惊恐地问。
只比丁仪晚了几秒钟。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仪一样绝望地大喊:“舰队!舰队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这时强干扰已经出现,从“螳螂”号传回的图像扭曲消失了,舰队没能听到中校的最后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环,那个光环开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围的一切笼罩在蓝光中,它急剧扩大,颜色由蓝变黄最后变成红色,仿佛光环不是由水滴产生的,而是前者刚从环中钻出来一样。光环在扩张的同时光度也在减弱,当它扩张到大约是水滴最大直径的一倍时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时,第二个蓝色小光环在尖端出现,同第一个一样扩张、变色和减弱光度,并很快消失。
光环就这样从水滴的尾部不断出现和扩张。频率为每秒钟两三次,在光环的推进下,水滴开始移动并急剧加速。
考察队的四人没有机会看到第二个光环的出现,第一个光环出现后,在近似太阳核心的超高温中,他们都被瞬间汽化了。
“螳螂”号的船体发出红光,从外部看如同纸灯笼内的蜡烛被点燃了一样。
同时金属船体像蜡一样熔化。但熔化刚刚开始,飞船就爆炸了。爆炸后的“螳螂”
号几乎没有留下固体残片,船体金属全部变成白炽的液态在太空中飞散开来。
舰队清晰地观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号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水滴自毁了,他们首先为考察队四人的牺牲而悲伤,然后对水滴并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过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全人类都没有做好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第一个异常现象是舰队太空监测系统的计算机发现的,计算机在处理“螳螂”
号爆炸的图像时,发现有一个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处于熔化状态的金属,爆炸后都在太空中匀速飞行,只有这一块在加速。当然,从巨量的飞散碎片中发现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计算机能做到,它立刻检索数据库和知识库,抽取了包括“螳螂”号的全部信息在内的巨量资料,对这一奇异碎片的出现做出了几十条可能的解释,但没有一条是正确的。
计算机与人类一样,没有意识到这场爆炸所毁灭的,只是“螳螂”号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队,并不包括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