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几个字有猜测的成分,他没来得及说完,强大的电磁脉冲已经从三个方向到达,“自然选择”号巨大的舰体像蝉翼般振动起来,振动的能量转化为次声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雾笼罩了一切。
攻击来自“终极规律”号,它向星舰地球的其他四艘飞船发射了十二枚装载着次声波氢弹弹头的隐形导弹,向二十万公里外的“自然选择”号发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时间,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飞船发射的导弹同时到达起爆位置。“终极规律”号上接任自杀舰长的是一位副舰长,但究竟是谁做出了这个终极抉择并首先发动攻击的却不得而知,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终极规律”号并没有成为伊甸园最后的幸运儿。
在追击舰队其他三艘战舰中,“蓝色空间”号做好了应对意外事变的准备,在受到攻击前,它的内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员都穿上了航天服。由于真空条件下不可能产生次声波。所以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只是舰体在超强的电磁脉冲中受到了轻微损伤。
当核弹的火球刚剐亮起时,“蓝色空间”号就开始了反击。首先使用反应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击,“终极规律”号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马射线激光击中,舰体被灼出了五个大洞,内部迅速被火焰吞没,并发生了局部爆炸,丧失了一切作战能力。“蓝色空间”更为猛烈的攻击接踵而至,在连续的核导弹和暴雨般的电磁动能弹攻击下,“终极规律”号发生了剧烈爆炸,其中人员无一生还。
几乎在星舰地球发生这场黑暗战役的同时,在太阳系遥远的另一侧也发生了同样的惨剧:“青铜时代”号对“量子”号发起突然攻击,同样使用次声波氢弹杀死了目标飞船内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标完整的舰体。由于这两艘飞船传回地球的资料比较少,人们不清楚两舰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都在大毁灭中进行过剧烈的加速,但两艘飞船都没有像追击舰队那样进行过减速推进,所以它们存留的燃料应该比星舰地球充裕。
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类。
在“终级规律”号爆炸形成的不断扩散的金属云中,“蓝色空间”号靠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企业”号和“深空”号,收集了它们的所有聚变燃料,然后开始拆卸各种部件之后,“蓝色空间”号又飞到二十万公里之外的“自然选择”号,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期间,星舰地球像一个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经死亡的巨舰的舰体上,点缀着无数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还话着,此景一定会让他想起两个世纪前的“唐”号航空母舰。
“蓝色空间”号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战舰的残骸围成巨石阵的形状。构建了一处太空陵墓,在这里,为黑暗战役中的全体死难者举行了葬礼。
“蓝色空间”号身着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组成的方阵悬浮在陵墓的中央,他们是星舰地球现存的全体公民。在他们周围,飞船巨大的残骸像山峰般围成一圈,残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四十七名死者的遗体就放在这些残骸中,活着的所有人都处于残骸的阴影里,仿佛置身于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残骸间的缝隙透进银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礼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太空新人类已经度过了婴儿期。
一盏小小的长明灯亮了起来,它是一个只有五十瓦的小灯泡,旁边还有一百个备用灯泡,可以自动替换损坏的灯泡,长明灯的电源来自一个小型核电池,可以连续亮几万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烛光,在残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晕,那片被照亮的钛合金壁上镌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没有墓志铭。
一小时后,太空陵墓被“蓝色空间”号加速的光芒最后一次照亮,陵墓将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几百年后,将在星际尘埃中被减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点三,在六万年后到达NH55812,而在这五万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已经从这里飞向下一个星系。
“蓝色空间”号驶向太空深处,它携带着充足的聚变燃料,以及八倍存余的关键配件。飞船内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就在船体上附加了几个外部存贮舱,使得这艘飞船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非常庞大粗陋的不规则体,但更像一个远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阳系的另一端,“青铜时代”号也加速离开了“量子”号的废墟,飞向金牛星座方向。
“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来自一个光明的世界,现在却变成了两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经光明过,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对“蓝色空间”号和“青铜时代”号的谩骂和诅咒排山倒海般涌向外太空,但两艘飞船没有任何回应,它们切断了与太阳系的一切联系,对于这两个世界来说,地球已经死了。
两艘黑暗之船与黑暗的太空融为一体,隔着太阳系渐行渐远。它们承载着人类的全部思想和记忆,怀抱着地球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恒的夜色中。
“这就对了!”
这是罗辑在得知太阳系两侧发生的黑暗战役时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丢下茫然的史强,独自跑出房间,狂奔穿过小区,面对着华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他对着天空喊道。
这时正是深夜,可能是因为剐下过雨的缘故,今天大气的能见度很好,能看到星星。然而星空远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星空显得稀疏了许多,但罗辑还是找回了两个世纪前那个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觉。
这时,作为普通人的罗辑消失了,他再次成为一个面壁者。
“大史,我手里有人类胜利的钥匙!”罗辑对跟过来的史强说。
“哦?呵呵……”
史强略带嘲讽的笑让罗辑从亢奋中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史强问。
罗辑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绪飞快地跌到了谷底。“做什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试试吧,就算是尽到面璧者的责任。”
“需要找哪一级?”
“最高层。联合国秘书长,或者舰队联席会议主席。”
“这怕是不容易,咱们现在都是老百姓……不过总得试试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长。”
“那好,我这就去市里。”罗辑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个政府官员,要见市长比你容易些。”
罗辑仰头看看天空间:“水滴什么时候到地球?”
“新闻上说再有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吗?它的使命不是毁灭联合舰队,也不是攻击地球,它是来杀我的,我不想到时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发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声,“不是还有十几个小时吗,到时候我离你远点儿就是了。”
罗辑苦笑着摇摇头,“你根本不拿我说的当回事,那干吗要帮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边的事,我这人做事总是稳妥起见。既然二百年前从几十亿人里把你选出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这儿耽搁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要是上边也不把你当回事,那我也没什么损失,不就进一次城嘛。
不过有一点:说现在飞向地球的那个玩意儿是来杀你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杀人的事儿我熟悉,就算凶手是三体人,这也太离谱了。”
罗辑和大史两人在凌晨到达旧城中的地下城入口,看到入城的电梯还在正常运转。从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携带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电梯中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两个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们下去干什么?城市里很乱。”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他的衣服上不断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是联合舰队毁灭时的影像。
“那你下去干什么?”史强问。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处,下去拿些东西。”年轻人说,对他们点点头,“你们地面上的人就要发财了。我们在地面没有房子,上面房子的产权大部分是你们的,我们上去后只好从你们手中买。”
“地下城一旦崩溃,那么多的人都要拥到地面上,那时大概没什么买卖之说了。”史强说。
缩在电梯一角的那个中年人听着他们的话,突然把手捂在脸上发出哀鸣:
“噢,不,噢——”然后蹲下去哭了起来。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圣经》
画面:赤裸的亚当和夏娃站在伊甸园的树下,一条妖艳的毒蛇在他们之问蠕动着,不知是不是象征着刚刚发生的黑暗战役。
“他这样的人很多。”年轻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说,“心智不健全。”他的双眼亮了起来,“其实,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是最美的时光。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的机会,人们可以抛弃一切忧虑和负担,完全属于自己。像他这样子真是愚蠢,这时最负责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时行乐。”
电梯到达后。罗辑和史强走出出口大厅,立刻嗅到空气中有股怪味,是燃烧发出的。与以前相比,地下城里的光线亮了些,但这是一种让人烦躁的白光。罗辑抬头看看,从巨树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顶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这空白让他想起曾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飞船上的球形舱。草坪上散落着纷乱的碎片,都是从巨树建筑上掉落下来的。不远处有几辆坠毁的飞车残骸,在一辆正在燃烧的残骸旁边围了一圈人,不断地把从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进火里,有人还把自己闲亮着图像的衣服扔了进去。一处破裂的地下管道喷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浑身湿透的人在周围孩子般地嬉戏。这些人不时齐声发出兴奋的尖叫,四散开来躲避从巨树上落下来的碎片,然后又聚集起来狂欢。罗辑再次抬头观望,发现巨树上有几处闪着火光,消防飞车尖啸着警笛,吊着从树上拆下的失火的树叶从空中飞过……他发现,在街上遇到的人分为两类,电梯中遇到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一类人情绪低落,目光呆滞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绝望的煎熬,现在,绝望的原因已经从人类的失败转移到目前面临的生活困境;另一类人则处于一种疯狂的亢奋状态,用放荡不羁来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乱,罗辑和史强等了半个小时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当无人驾驶的飞车载着他们穿行于巨树间时,罗辑又想起了在这座城市中的恐怖经历,感到像坐过山车般的紧张,好在飞车很快就到达了市政厅。
史强以前因工作关系来过几次市政厅,对这里比较熟悉。经过大量的联系,终于得到了市长接见的许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费此周折是在罗辑的预料之中,市长答应接见倒使他有些意外: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又是这样的小人物。吃午饭时史强告诉罗辑,这位市长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来是市政府里主管冬眠者事务的官员,可以算是史强的上级,与他比较熟。
“他是咱们老乡。”史强说。
在这个时代,老乡这个词的涵义由地理变成时间,并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这个称呼,只有在相近的时间进入冬眠的人才算老乡。在跨越漫长岁月之后相聚,时间老乡之间比以前的地理老乡更亲密了一层。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他们才见到市长。这个时代的高级官员一般都有明星气质,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当选,但现任市长长相平平。他的年龄和史强差不多,只是瘦了许多,有一个特点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着一副眼镜,肯定是两百年前的老古董,因为即使是隐形眼镜也早就消失了。但以前戴眼镜的人一旦不戴了,总感觉自己的相貌有问题,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视力被恢复后也戴着平光眼镜。市长看上去一脸疲惫,从椅子上站起时都显得吃力。当史强抱教打扰并祝他高升时,他摇摇头说:“这个不堪一击的时代,我们这些皮实的野蛮人又能派上用场了。”
“您是地球上职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谁知道呢?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可能还有老乡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长呢?精神崩溃了?”
“不不,这个时代也有坚强的人,他一直很称职,但两天前在骚乱地区的一次车祸中遇难了。”
市长看到史强身后的罗辑,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罗辑博士,你好!我当然认识你,两个世纪前我还崇拜过你呢,因为在四个人中你最像面壁者,当时真猜不透你想干什么。”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两人心凉了半截的话。“你是我在这两天里接待的第四个救世主了,还有几十个在外面等着,但我实在没有精力见他们了。”
“市长,他和他们不一样,两个世纪前……”
“两个世纪前他被从几十亿人中选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打算见你们,当然,”市长指指史强,“我找你还有事,咱们完了再谈。现在说你们的事吧,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先别谈你们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长,先说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罗辑和史强说明来意后,市长立刻摇摇头,“就是我想帮你们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层反映,这个高层比你们想见的要低,只是省和国家的领导人,但连这都很困难,你们应该知道,现在最高层在处理更大的麻烦。”
罗辑和史强一直在关注新闻,当然知道市长说的更大的麻烦是什么。
在联合舰队全军覆没后,沉寂了两个世纪的逃亡主义迅速复活。欧洲联合体甚至制定了一个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签方式决定首批十万名逃亡人选,这个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过了。但在抽签结果出来后,大多数没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由此发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公众转而一致认为逃亡主义是反人类的罪恶。
当外太空中幸存的战舰之间的黑暗战役发生后,对逃亡主义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内容:事实证明,当与地球世界的精神纽带中断后,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将会发生彻底的异化,即使逃亡成功,那么幸存下来的也不再是人类文明,而是另一种黑暗邪恶的东西,和三体世界一样,这东西是人类文明的对立面和敌人,它还得到了一个名称——负文明。
随着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众对逃亡主义的敏感也达到了顶峰,舆论警告说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击地球前出逃。所有太空电梯的基点和航天发射基地周围都有大量的人群在聚集,扬言要关闭所有进入太空的通道。他们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个时代全球公民都有拥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激光枪。一支激光手枪当然不会对太空电梯的运载舱和起飞中的航天器构成威胁,但与传统枪支不同的是,大量的激光枪可以使光束在一个点上聚集,一万支手枪如果同时照射一点,将无坚不摧。聚集在太空电梯基点和航天基地周围的人少则几万,多则上百万,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携带武器,当发现运载舱上升或航天器起飞时,这些人会同时拔抢照射,激光的直线弹道使瞄准很精确,大部分的光束都会聚集在目标上并将其摧毁。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与太空的交通联系几乎中断了。
骚乱在发展,近两天,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因为网上有大量谣言,说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飞船,于是,它们便受到地球上民众的集体攻击,由于距离遥远,激光束到达时已经发散减弱,加上太空城都处于旋转中,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而这项活动已成为末日时代全人类的一项集体娱乐。
在今天下午,欧联的三号太空城“新巴黎”同时受到北半球上千万支激光手枪的照射,导致城中的气温急剧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这时从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阳还亮。
罗辑和史强都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