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啊,我没觉得挂了考试回中国有什么不好,”路明非看着芬格尔那双雅利安血统的银灰色眼睛,耸耸肩,“我不在乎的。”
“可你刚才叹气嘞。”芬格尔又说。
路明非觉得一股灼热的气从心口直冲上来,像是吃了太辣的东西要吐一样,灼烧着,疼痛着,让人忘记了面子或者掩饰,只想张嘴。
“你罗嗦什么?到底想怎样啊?我回不回中国管你屁事?你自己还不是废柴一个那么多年没毕业?你很威风啊?你还欠我钱呢?你喝我几杯可乐了?你还钱还是闭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暴跳起来。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芬格尔也许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而诺诺,自己一枪点爆了她男朋友,现在她正跟那个金发帅哥在一起吧?
“兄弟你气急败坏了。”芬格尔拍拍他肩膀。
路明非看了芬格尔一眼,垂下头去。
“你一直嚷嚷着,我要退学我要退学,”芬格尔说,“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心理。”
路明非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想退学,可我退学了能去哪里?对了,为什么你没考虑过退学?这里有什么好?你上了八年都没毕业。”
“不戳人伤疤会死啊?”
“哦,不戳,那简单谈谈心路历程嘛。”
“因为……孤独啦。”芬格尔耸耸肩。
“孤独?你?别逗了!你那么能吐槽,就差去主持脱口秀了。”路明非翻白眼儿。
“不开玩笑啊,拥有龙族血统的人不算真正的人类。血统会给你带来‘言灵’之力,同时会让你和人类产生疏离感。当你获得‘言灵’之力后你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不是个普通人,只有在同类中孤独感才会消除,所以龙族血裔会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这是基因决定的。这种孤独感称作‘血之哀’。”芬格尔说,“慢着,你可是‘S’级别,你从来不觉得特别……孤独?”
“孤独?”路明非回想自己过去的十八年人生,摇头,“不孤独。”
芬格尔挠挠头,“我们在芝加哥火车站的时候,我看你老自己发呆,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你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什么长处,泡妞泡不上成绩也不好,连个够兄弟的朋友都没有,你不孤独没天理啊。”芬格尔说,“我都孤独,我是说小时候。”
“可你觉得孤独又能怎么样啊?孤独了不起啊?你老觉得自己孤独也不过是让心情更差。”路明非仰头看着天花板,“没什么人跟你说话,你觉得孤独,可你孤独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
芬格尔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觉得孤独……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啊……好像还真的有道理……兄弟你是个哲人。”
“你才哲人,你还是海蜇。”路明非说,“只是想办法消磨消磨时间咯,就不会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发呆也蛮有意思的,我在我家天台上东想西想,一晚上嗖的就过去了。”
“听起来你在中国过得也蛮开心嘛,干嘛不回去?连‘血之哀’在你身上都没效果。”
路明非想了想,叹口气,双肘支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双手抓头。
“可我在家里,”他轻声说,“什么都没有啊,家里要是什么都没有,你会回去么?”他看着芬格尔。
芬格尔也看着路明非,银灰色的瞳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兔死狐悲的同情或者什么孤独分泌物?路明非说不清楚。
“野百合也有春天嘛,小野种也想发芽嘛,”路明非耸耸肩,“我虽然废柴,可我也想人家关注我啊,我也想有女孩喜欢我啊,我也想有什么东西可以吹牛啊……我不想当一辈子路人甲咯。”路明非说到这里,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芬格尔一愣,“饿了?不如打电话订夜宵吧,把你学生证给我用一下。”
“还有夜宵服务呐?”路明非添了点精神,掏出学生证递给芬格尔,“不是指茶叶蛋外卖吧?”
“什么茶叶蛋?今天是我们同寝的第一天,当然要订大餐!”芬格尔念着路明非的学生证号码,“给1区303宿舍送两份松露面包,两份浇柠檬汁的煎鹅肝,一瓶香槟……对,要冰桶和柠檬皮,再来一只烤鹅吧,我们是有点饿了,两份配起司的鲱鱼卷。”
路明非抹了抹嘴角,肚子咕咕咕咕地欢腾起来。
二十分钟后,白衣侍者推着餐车进来,打开纯银盖碗,银盘中是芬格尔点的大餐。精致侍者们在宿舍里架起桌面,铺上雪白的桌布,摆设好银质刀叉,盛着香槟的冰桶放在中央,两只冻过带着冰凝露的玻璃杯放在两人面前,最后点燃一支蜡烛,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侍者们只是微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哇噻!果真是贵族学校!虽然我已经准备好明天退学,不过就冲着这桌吃的,我又有点动摇。”路明非一叉刺入烤鹅的胸膛,乐呵呵地看着油滴冒出来。
“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了再想3E考试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出门在外靠兄弟,还有我呢!”芬格尔抓起松露面包大嚼,“上手上手!”
“你这些套话真是相当流利啊!”路明非心情舒畅,撕下一条鹅腿大嚼,豪迈地把另外一只鹅腿递给芬格尔。
“练习中文最好就是在论坛看贴回贴啊!”芬格尔接过鹅腿,两人隔着烛光笑得灿烂。
此刻,两位饕餮之徒的老师,古德里安教授,正在图书馆中翻阅文档。古籍区的书架都盯着天花板,用缅甸硬木制成,在灯光下有铁一样的光辉和色泽,书架上陈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精装大本,打开来里面都是抽干空气的透明密封夹,其中保存着古老的铜书卷,统称《冰海残卷》,这些铜书卷埋藏在冰海下数千年,还未能完全解读。
古德里安站在梯子顶上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一个册子。
“深更半夜地查阅资料?”有人在梯子下说。
古德里安往下看去,看见一个和顶灯一样闪亮的球形物体。
“曼施坦因,深夜你怎么也会在这里?”古德里安很意外。
风纪委员会主席曼施坦因教授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我也是来查资料的,关于你新招的学生路明非。”
“哦?是么?他是很值得研究啊。”古德里安一愣,含含糊糊地应付着。
“作为一个新生,面对楚子航的黄金龙瞳,他居然毫无惧意地开枪了。楚子航是我们迄今找到的龙血纯度最高的人,已经表现出龙族的生理特征‘龙瞳’,在他的直视下,一般人都会敬畏,但是你的学生路明非毫无感觉。很有意思。”曼施坦因教授冷冷地说。
“他是个‘S’级学生啊,‘S’级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古德里安急忙说。
“你对这个新学生很满意,准备把他培养成卡塞尔学院最优秀的年轻人,是么?”曼施坦因问。
“是啊是啊,”古德里安笑着抓头,“这样我的终生教授职位也到手了。”
“古德里安,从我们在哈佛同宿舍到如今,你说谎话的时候就会抓头,你就不能稍微克制一点么?”曼施坦因叹了口气。
古德里安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对于‘言灵·皇帝’没有共鸣,对么?”曼施坦因直视古德里安的眼睛,雅利安人的蓝灰色眼睛里带着金属般的冷光。
“你怎么知道的?”古德里安低声问。
“校园新闻网上张贴了这条新闻,是今晚的头条,张贴者是你的学生芬格尔,‘惊爆新闻,S级学生路明非对于龙皇秘仪咒文没有共鸣,校方正在寻找原因!’。如今整个学院都知道这件事了。”
“芬格尔?”古德里安愣住了。
“你的专业就是龙族谱系研究,你虽然很脱线,但是在专业上你一直都比我强,不会盲目做出什么‘血统变异’的结论。你清楚地知道龙族血统非常强大,经过几十代的混血,它都不会被人类血统彻底抹掉,变异的例子更是一个都没有。但你却对你的学生们说,路明非存在变异现象。从那一刻起你就是试图掩盖这件事,对么?”
古德里安点头,“我对他吟诵了‘言灵·皇帝’,‘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可他完全没有共鸣,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例,龙族血裔对‘皇帝’没有反应。而他确实有龙族血统,否则在楚子航黄金龙瞳的压制下,他很难反抗。我判断他有龙族血统,并非仅仅基于校长把他评为‘S’级。”
“龙皇尼德霍格是龙族的唯一祖先,‘言灵·皇帝’是他统治后代的最高言灵,但凡他的后裔,听到这条言灵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龙皇的召唤。可路明非说你在唱歌。这绝不是一个小事。”
古德里安沉默着。
“冰海残卷,编号AD0099,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你所需的资料。”曼施坦因把一卷密封在圆柱形玻璃瓶中的铜卷递到古德里安手中。
“首字母AD的残卷?”古德里安吃了一惊,“这是绝密文档!”
“只有最古老的文件里才隐藏着最高级别的秘密。”曼施坦因说,“‘言灵·皇帝’对所有臣服于龙皇的血裔都有效,但确实有一支血裔是不臣服于龙皇的。”
“《龙族事典·秘密章》中提到的‘白王’。”古德里安低声说,“这是我们俩当初共同的研究课题。”
“对,在这个学院里恰好我们两个是最了解白王历史的人。白王的‘言灵·神谕’是我们所知的、唯一克制‘皇帝’的言灵,它背叛黑王之后,曾对自己的所有血裔使用‘神谕’。”
“你的意思是,路明非是……白王血裔?”
曼施坦因微微点头,“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古德里安沉默了很久,“白王血裔只是个传说,根据‘冰海铜柱表’的记录,黑王尼德霍格以无上伟力摧毁了白王,杀死它,吃了它的肉,把它的骨骼化成冰屑,又把冰屑烧融之后倾入火山,完全毁灭了白王的躯体和灵魂,那么白王就不存在了,它的言灵也就失去了力量。”
“白王叛乱是龙族历史上最大的叛乱,三分之一的龙族成为叛军,黑王镇压了这次叛乱之后以擎天的铜柱记录了叛军的下场,也就是我们在格陵兰岛找到的冰海铜柱表。”曼施坦因说,“这意味着冰海铜柱表是尼德霍格‘黑王’一派书写的历史,如果龙族有政治考量,黑王无疑会对臣民们强调叛军首领已经被彻底消灭,但是作为初代种,最纯净的龙族血裔,白王的灵魂真的那么容易被销毁么?也许它还活着,沉眠在某处,就像其他龙族亲王那样。”
“我们迄今从未发现任何白王血裔!白王是亲近人类的一支龙族,如果路明非是白王血裔,未必是坏事。”古德里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