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封印在祭坛上的藏品活了过来,以不同的方式,古老的青铜面具无声地开合嘴唇,像是在唱一首古代祭司的颂歌;沉睡在福尔马林里的半截木乃伊在铁柱上扭动,似乎想要挣断镣铐;暗金色的沙漏中,哪些黄金细沙早都已经落入下层,而现在这些细沙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抽取到了上层,它原本就是这样被设计的,根本不用人反复颠倒就可以计算时间;斑驳的八音盒又开始演奏了,记录声音的银质滚筒上,浮现出新的细小凸起,这个滚筒每转过一圈迷凸起的位置全部变化,下一轮转动演奏的将是全新的曲目,还不仅仅是这样,隐约的人面浮起于滚筒的角落里,像是个不断作曲的音乐家幽灵闭目沉浸在自己的创造中。
这是本该吞噬一切终结一切的地方,就像是棺材,里面不该有任何活物存在,而此刻居然热闹得像是庙会。
“吵死了!”黑影说。
他的声音冷漠而轻微,却如同军令一样席卷了整个空间,声音所到的地方,群魔们都战栗着重新沉默下来。这些隐藏在木乃伊中,或者被炼金技术保存了几千年的“活灵”,刚从睡梦中醒来就感觉到了远比永恒沉睡还可怕的重压。无形的压力来自黑影身上。
“你,继续演奏。”黑影指了指那个八音盒,“要些宏大的曲子,这应该是一场伟大的重逢。”
于是八音盒奏出了宏大的进行曲,这是一首全新的编曲,从巴赫到贝多芬,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名曲和精髓都被袭用了,历代音乐家的精神闪耀,古钟轰鸣般庄严。
黑影踏着音乐的节奏,沿着“树藤”的主干前进,迈入前方的水池,只有这里还有那种生青色的水了,血液正和这种水剧烈的反应。但黑影涉过齐胸深的水,那些沸腾的液体丝毫不能伤害他,他缓步前行,每一步的步距都没有变化,直视前方,像是朝圣的信徒。
水池中央是一座巨大圆形祭坛,此刻只有这个祭坛还被言灵所保护了。黑影登上祭坛,掏出几根荧光棒折叠,高举过顶。
他最后停在祭坛中央,看着自己前面的东西,沉默了很久,声音里流露出温柔的意味,“又见面了,我仍记得我们以鲜血为证的盟约,并誓言与你并肩作战到鲜血流尽方停止……然而等我再一次看到你,你已经枯萎。”
那是一具男孩的枯骨,泛着沉重的古铜色,就像是一件用纯铜打造的工艺品。它保留着男孩十三岁的身材,肋骨纤细伶仃,它的骨骼数量远比正常人类要多,如果有一本百科全书可资对照,那么一些人类身上早已退化掉的骨骼仍能在它上面被找到,它有接近一千块骨骼,有的互相融合,有的则组成不曾见于任何教科书的器官。但是最大差异还在于它的背后,两束细骨就像是扇子,打开为巨幅的双翼,头低垂着,脚下则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这个动作就像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骨骸以展开的翼骨为衬,形成完美的十字。
龙骨十字。
至今仍旧能看出那张已干枯的脸上流露的、临终的微笑,黑影抚摸那张干枯的脸,忽然发声笑了起来,“但别逗了,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对吧?这不是一个龙王该有的死法。如果你真的已经死了,他们何必用这么巨大的言灵之阵约束你,怕你的灵魂还会挣扎着苏醒么?”
枯骨当然不能回答他,枯骨就像是一具枯骨该有的样子那样安安静静的,保持着询难者庄严的姿势。
“不回答我一下么?”黑影用手指扣着它的头骨,“那么,就让我为你解开束缚。”
他握拳,手腕处几根小动脉崩裂,浓腥的鲜血直流入脚下的深槽,这些深槽直接进入那个巨大的水池,那些生青色的水对于这个言灵之阵的意义,好比是电解液对于电池,水的循环提供着源源不绝的力量。炼金术的极致,模拟了世界的循环,就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这一次血液的效果明显减弱,刚才黑影以血液摧毁了那个巨大的龙文咒印,但深槽中的水有限,而此刻中央祭坛的水脉和水池连通,组成了几乎没有穷尽的支援。尽管他的血液已经令水池暴沸,但是水的蒸发也在消耗着血液。
“想不到还有人类能造出这种炼金封印,”黑影的声音里透出了疲倦,显然巨量的血液消耗在吞噬他的精神,“不过为了你的复生,总要支付些代价,我来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准备。”
他猛地用力,全部四个心室和心房全力收缩,他控制了自己心脏的运动,以人类根本不可能坐到的方式从全身血脉中挤出鲜血。淋漓的血混入水池,缓缓沉淀到底层,之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整个水池的水向着天空飞溅,溅起数十米高的环形水墙!一场逆飞的青色暴雨。支撑炼金封印的力量中断了,笼罩在祭坛上的神圣死亡气息忽然弥散,最后一道束缚也被解开,就像是漆黑的天穹被打开投入了神的光辉!
雄浑的进行曲在此一刻到达最强音,仿佛贝多芬的灵魂附体,《欢乐颂》的天国降临。
“站起来!康斯坦丁!”黑影鼓掌,吼叫。
没有人回答他,龙骨十字静止着,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生命的气息。青色的水沫洒在它的脸上,仿佛一场忽如其来的细雨。
黑影摸摸地凝视骷髅,骷髅看着自己脚下,微带笑意。
黑影走上前,轻轻地怀抱骷髅,就像是母亲怀抱婴儿,和它脸颊相贴,“真悲伤啊,康斯坦丁,原来你……真的死了。”
“请为我们……演奏一曲悲歌。”黑影轻声说。
宏大的进行曲忽然停止,在一阵子乱七八糟的杂音后——就像是一只手忙脚乱的乐队在调弦、试音、更换新乐谱——至悲至凉的乐音从八音盒弯曲的铜管中溢出,像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又掺杂着巴赫富于宗教感的弥撒音乐,女高音的咏叹调凄美高亢,以人世间没有的语言咏叹时光翻转如同秋叶,相聚往往短暂而告别常常是永恒,人们所不能承受的哀伤确实世界永恒的法则。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梦幻。”女人以萧瑟的声调唱起一首和风的歌,像是拨动蒙着灰尘的木琴。
黑影全身微微一颤,猛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另一个漆黑的身影站在背后不远处,她来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别害怕,我不会偷袭。以你的血统,足以强行中断这里的言灵之阵,我如果试图从背后悄悄逼近你,一定会被你察觉。”后来的影子轻笑着说,显然是个女孩,声音清越跳荡,透着些许嚣张。
先来的影子沉默了一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确实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而如果对方又不是悄悄逼近,那么唯一有一种解释,对方根本就是在那里等他,他的一切都被对方掌握了。
“别急于进攻,你已经暴露自己的血统,可我仍旧站在这里和你耐心地说话,说明我有很大的把握不会输。对不对?”对方含笑说,确实声音里一丝紧张都没有“输赢这种事,输家总是不能预判。”黑影声音冷淡,“酒德麻衣,对么?”
“哎哟,我居然这么有名?卡塞尔学院的花名册里也有我的名字了么?”对方打了个响指,一束灯光从极高处射下,在金属地面上投射出亮圆的光斑,高挑修长的酒德麻衣怀抱双手,懒懒散散地站在光束里,一身漆黑的紧身衣,两柄直刀贴着大腿捆好,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
“你居然能有诺玛的控制权?”黑影有些讶异。
“既然你能入侵诺玛,让电子警戒装置都失效,我自然也能咯。”酒德麻衣笑,“我在东大上学的时候也修过一些计算机方面的课程。”
“我懂了,难怪你们在这里等我。”
“对哦,埋藏龙骨十字的湮没之井,是警戒最严密的区域,原本它应该是无法被侵入的,但奇怪的是,诺玛的一部分功能忽然失效了。我们就像是一群老鼠,围着戒备森严的粮库,无时无刻不想偷偷进去,忽然粮库大门的锁脱落了,我们当然一拥而入咯。我也是忽然想到说,保存龙王骨骸的井,该是个人人都想参观的地方吧?就像是开罗博物馆里图坦阿蒙的黄金棺材。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同好,看看谁会来。你是第一个。”酒德麻衣扭头望向侧面的黑暗中,“他是第二个。”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黑暗里想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这个校园里藏了多少人对这东西感兴趣?真有意思,快成聚会了。可惜还缺一个人,就可以凑齐一桌麻将。”黑影淡淡地说。
“有的有的,打麻将人齐了。”黑影的背后,居然真的有人说话了,还高高举手。
“幸会哦,诸位。”酒德麻衣击掌。
各有一束聚光打在另三个黑影身上,此一刻暴露出的本该是最狰狞的真面目,三个黑影的身体都绷紧,路出进攻的姿势。空气里的杀机如绷紧的琴弦,一触即发……
然后杀机又无声地消散了,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因为最后来的那个人,他头上套着个肯德基的纸袋,虽然挺拔的身子和T恤下狮虎般的肌肉是那样有视觉冲击力,但是那身炸鸡味儿真是有点不和谐。
“喂,我说你能专业一点么?”酒德麻衣“扑哧”一声笑了。
相比其他人,他委实不太专业,守在龙骨旁的人穿着一身纯黑色的作战服,弹性的材质勾勒出女性令人窒息的身体曲线,修长纤细身材,像是鹤一样挺拔;而另外一个人则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正装,剪裁精细,修身的佛罗伦萨白衬衣,居然还没有忘记银灰色的领巾,而且坦荡地没有遮住脸,柔软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半边精致的脸,金色和海蓝色的双色瞳格外醒目。
帕西,调查组的秘书
“可是你们都是有备而来,我是临时赶来凑个热闹的,三缺一,对最后那个来捧场的人,你们还要求着装么?”肯德基先生似乎有些愤慨。
“那你呢?帕西先生,我是闯入的贼,我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脸,你居然也这么坦然,你是以为要参加酒会吗?”酒德麻衣看向帕西。“这所学校中的一切都属于校董会所有,我有校董会的授权来监督管理校产,我当然不需要鬼鬼祟祟。”帕西回答得很淡然,“除了我,你们都是贼。”帕西说。
“四个盗墓贼,ABCD,他们都想要同一件财宝,而这件财宝无法共享,所以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墓穴,他们之间谁会先死?”酒德麻衣还是笑吟吟地,“真是一个乱局呢,谁先动手谁就会把后背露给其他的敌人,难道大家就这样站着不动?”
“打麻将嘛,吃上家看紧下家盯死对门,”肯德基先生很笃定的说。嘴上说得那么轻松,他却开始缓步后退,全身肌肉隆起胳膊上的青筋游走如细蛇。他说完了这句话已经后退了十米,精确的十米,言灵序列表上杀伤性巨大的言灵通常领域较小,很少有能过二十米的,如楚子航“君焰”这样高危的言灵,如果不爆炸,领域范围只有有限五米,换而言之他只能在五米半径的球形空间内制造炽热的火焰,此时肯德基先生距离酒德麻衣和帕西50米开外,距离那个未露面的黑影也只有30米,站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这显然是一个鸡贼的家伙。
帕西没有动,但是令人不安的空气波动来自他所站的方位,居然在没有任何念诵的情况下,他的领域已经被激发,言灵进入了预备的状态。
酒德麻衣倒是很轻松,懒洋洋地甚至懒得握住那对直刀的刀柄,“我说,打麻将这个队形可不太对,打麻将应该坐在桌子的四个角,而你现在坐在桌子的正中间。”酒德麻衣笑吟吟地看着龙骨十字边的黑影,“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你距离龙王骨骸最近,我们岂不都会攻击你?”
“对,她坐庄。”肯德基先生表示赞同。
“你们错了,这不是一场麻将。”黑影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们,轻轻地抚摸龙王骨骸,目光凝重深情,“麻将靠运气,而决定我们这场胜负的是血统。你们这些身负血统的人,却不明白血统真正的含义。”她缓缓转身,"那是黄金般的血,赐予我们灼热之力,神之权能,在掌握权与力的人面前,根本没有势均力敌的战斗,弱者……只能蝼蚁般死去。
“言灵·冥照,序列号69,于浮光中化为影,己身虚无。”她看着酒德麻衣,“我看过你和恺撒对决的录像,你很优秀,远胜恺撒·加图索。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言灵恰好是‘镰鼬’,可以不依靠视觉,你可以无声无息地把他一刀断喉。你所以那么自信是因为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几盏灯,一旦你释放言灵,你将彻底化入黑暗,而我们之中任何人都不能够捕捉到你的痕迹。你立于不败之地。”
“呀嘞呀嘞,被看穿了底牌,心里还真有点惶恐呐!”酒德麻衣笑。
“我很喜欢你唱的那首和歌,‘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黑影说,“你这可悲的,追求幻景的人啊。”酒德麻衣一愣,她只是随口和歌嘲弄黑影流露出的悲伤,却没有料到这句谶语一样的歌词暗合自己的言灵。她想说些什么反击,却没能出口。她脸上还带笑容,但笑容已经凝固,巨大的空间里回响起丧亡的音乐,乐声里仿佛有朝魂的大钟轰鸣,那台可以自己演奏的炼金设备自行运转起来,就像是一千一万个死神一起吼叫。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黑影的波动,不是风,也不是电流,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座山峰在你面前即将倾倒的感觉,整座山即将压在你身上的感觉。“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黑影缓缓地唱起这首歌谣,一层肉眼可见的透明领域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发散,看起来那道气幕的边缘是那么温和那么圆润,轻柔地覆盖了龙王的骨骸,骨骸甚至没有一丝震动……但金属的地面开始龟裂,细碎的金属屑在领域范围内缓缓升起,就像是领域范围内进入了失重状态,伴随而来的是惊人的磁化现象,被磁化的金属屑互相吸附,围绕着黑影旋转,就像持镰的黑袍死神围绕神座。5米,10米,15米,20米……这个效果未知的言灵在迅速地扩张领域。没人知道被它笼罩会如何,但结局无疑只有死亡。可是这种致命的言灵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领域?这简直就是游戏“死亡之手”一类的神级巫术。
它已经强到颠覆言灵学的规则了。所有人自然反应都是后退,到是尊严令他们还未不顾一切地落慌而逃。25米,30米,35米……领域继续扩大,没有减速,气幕平静温和,气幕中的空气因为剧烈磁化和电离效果而出现了忽闪忽灭的电流,电流把那些凝聚起来花费千万计美元换回的重要藏品,在一瞬之间灰飞烟灭,但是看到这一幕,最惊恐的绝对不是财务委员会的诸位教授。而是言灵研究学的专家们。
帕西犹豫了一瞬,收回了进入准备状态的言灵。但他没有试图逃走,因为那道稳定扩张似乎是没有极限的,直到把他们全部都卷进去。黑影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逃逸,这是一场猫捕捉老鼠的游戏,猫可以允许老鼠逃走,因为它相信老鼠不会掏出爪子可控的范畴。他这才明白他们所有人都错了,黑影进入这个空间时的谨慎只是为了那个巨大的言灵之阵,此刻言灵之阵已经崩溃,她的力量可以100%的释放了。
他从怀里抽出了一柄PPK,这种小型手枪经过装备部那帮疯子的篡改,足以击落一架低空飞行的老式战斗机。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他努力克制着颤抖,从口袋里摸出黄铜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子弹。黄铜底火上漆成刺眼的红色,弹头则是一块经过雕琢的暗红色晶石。
贤者之石的子弹,这种神秘的晶石是足以杀死初代种的利器。炼金术的极致成果,超越四大元素之上的第五种元素,精神元素,掌握四元素法则的龙王和他们的后裔都无法对这种诏曰规则的元素下达命令,它是无敌的,洞穿一切。
他填入了这颗子弹,唯一的一颗,毫不犹豫地抬枪发射。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四大君主之一或者地位极高的次代种,龙族的王爵们,但是他明白如果不倾尽全力他们所有人都会死。这不是麻将,开局就不是公平的。
暗红色的子弹毫无阻碍地进入气幕,黑影甚至来不及反应。
命中了黑影,巨大的冲击力把她击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