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世界的γ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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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鞭抽打在车窗上,路明非连路都看不清,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的红色尾灯。

他尽可能详细地给诺诺复述楚子航那晚的遭遇,诺诺紧闭双眼,试图沉浸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去,去探寻它的真相。

黑夜、暴风雨、狂飙的豪华车、鬼魅般的追逐者、父与子、骑马的男人……

“我感觉到了一个男孩,他坐在后排,”诺诺轻声说,“开车的是个男人……他给我的感觉很模糊。”

“车里放着音乐……是两个人的对唱……他们的歌声像是风声……”

“有危险的东西跟着那辆车,它们透过车窗看着那个男孩,但男孩不知道……”

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渐渐地被那个黑暗的故事包裹,窗外的寒气和湿气仿佛正悄悄地侵入车里。当年楚子航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其实是半信半疑的,就算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北欧诸神,可那位尊贵的主神不在自己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待着,跑到中国来干什么?这种微妙的不和谐感就像你在伦敦的雨夜里遇到了二郎显圣真君,或者湿婆大神降临在克里姆林宫。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也能踏进这个神秘的空间,无止境的暴风雨让人想起小魔鬼说的“命运的洪流”。

诺诺忽然抓住了车顶的把手,几乎同时路明非猛地踩下刹车,法拉利漂移之后急停,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了四道青烟。

道路到了这里忽然陡峭地上升,像是黑色的巨龙要腾空飞去,雨水沿着陡峭的坡道往下奔流,如同湍急的瀑布。世界上大概没有车辆能够爬上这么陡峭的坡道,沿着那条路似乎能一直开到天上去。迈巴赫停在不远处,闪着应急灯,隔着雨幕看去,像是微弱的萤火。

诺诺摸出一根发带,把暗红色的长发捆成马尾辫:“那个雨夜,他们就是在这个位置遇到了什么人。”

路明非点了点头,打开了皮鞘上的搭扣,让虎牙丸滑入掌中。

两人走出法拉利,路明非来到高架路边远眺,这一刻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尼伯龙根的恐怖,无尽的黑夜无尽的雨,无法翻越的高坡,他再往下看去,下方仿佛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钢筋水泥的柱子像是成排的巨人肋骨,支撑着这条仿佛飘在天上的道路。它不像北京地下铁那样是个迷宫,而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绝路。诺诺则蹑手蹑脚地来到迈巴赫旁边,忽然一脚踹开了虚掩的车门,枪口指向驾驶座。

迈巴赫里空无一人,车里车外都是黑泥,泼墨似的,连暴雨都洗不掉,车身上布满擦痕,皮质座椅也被利刃撕开了无数口子。

水箱盖却还是热的,似乎刚刚熄火,车里播放着一首男女对唱的歌,用风笛伴奏。

路明非也来到车旁,第一时间检查了车门,车门里藏了暗格,原本应该用来插雨伞的暗格里插着一把日本刀,另一侧的暗格里却是空的。楚子航说过,这辆车的两扇前门上各有一个暗格,里面各藏了一把日本式的长刀,分别名为村正和村雨。楚子航的父亲拔了村正去跟奥丁战斗,村雨则被楚子航带出了尼伯龙根,那是他的武器,也是珍贵的纪念物。楚子航找过源稚生,希望他能帮忙搜集这两把刀的情报,再通过它们查出父亲的真实身份,但源稚生至死也没来得及查出什么。乌鸦说源稚生不是没在这件事上用心,而是真正能够屠龙斩鬼的名刀,就算不被家族收藏,也被记录在一本名叫《刀大鑑》的书中,可《刀大鑑》中没有任何关于村正和村雨的记录。

历史上名叫村正的刀倒是很多,但都不是炼金武器,《刀大鑑》根本不屑于记录。

路明非缓缓地拔出刀来,刃光如银,刀刃的弧度优美而肃杀,刃文扭曲如同闪电,在古代,这种纹路被称为“稻妻”。

那居然是楚子航曾经的佩刀村雨,在路明非的记忆里这把刀已经毁于耶梦加得之手……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记忆被修改还能解释得通,可毁掉的宝刀怎么复原?诺诺用指尖沾了一点车座上的黑泥,凑近鼻端,黑泥闻起来又腥又甜,让人想到血的味道。

“故事的开头跟你说的一样,但结局不同。”她轻声说,“车被丢在了这里,村雨也没有带走,那楚子航是怎么逃出尼伯龙根的呢?”

路明非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路鸣泽带他参加的那场葬礼,棺材里装着十五岁就早夭的少年。

空中传来了嘎嘎、嘎嘎的声音,两人仰头看去,一只黑色的渡鸦正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渡鸦在现实中很常见,出现在尼伯龙根里却很不可思议,尼伯龙根的意思是死人之国,在这种空间里几乎看不到活物。

啪啪啪啪,路灯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一段接着一段,点亮了这条仿佛悬浮在无尽虚空中的道路。

那是一条通天的神道,神道的绝高处站着骑马的黑影,他手持弯曲的长矛。黑影缓缓地挥动长矛,在自己的身边画圆,长矛划过的轨迹熊熊燃烧起来。他立马在火色的圆光中,微微地垂着头,不胜寂寞,也不胜威严。他的身上结合了神明和枯骨的双重特征,铠甲斑驳,风氅残破,脸上戴着枯木般的面具,面具的眼孔和嘴孔中喷出熔岩色的光。光焰圆光把漫天大雨蒸腾为雾气,他立马在海潮般的雾气中,俯瞰着路明非和诺诺,肩头的两支渡鸦像是多嘴的佞臣般在他耳边低语。

诺诺和路明非对视一眼,那位武士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奥丁之名。在北欧神话中,那位尊崇的主神骑着八足天马斯莱布尼尔、手持长矛昆古尼尔,脚边永远趴着两只凶狼,贪狼基利和饿狼库里奇,肩上则停着两只用来传信的渡鸦,分别是象征思想的福金和象征记忆的雾尼。他本该光照九界,但因为同时兼任死神,所以带着衰败腐朽的气息倒也不奇怪。

路鸣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路明非身后,神情凝重,罕见地没有碎嘴。

路明非的心情略略松弛,魔鬼在哪里出场,哪里就是他的主场。他不准备跟魔鬼交易最后的1/4生命,但这事儿就好比你口袋里揣着一枚能炸平半个世界的核手雷,伱也不敢用它,但它揣在你的口袋里你就说话硬气,大不了他还能跟奥丁同归于尽。

奥丁左肩的渡鸦腾空而起,滑翔着来到路明非和诺诺面前,口吐人声:“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

诺诺听它嚷嚷了一会儿,忽然移动蝎式冲锋枪的肩带,枪口从腋下探了出来,指着渡鸦的脑袋。

“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渡鸦还在不断地重复,像一台功能不全的复读机。

诺诺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打在渡鸦的眼睛上方。黑羽四散,渡鸦的头皮被剥去了大半,金色的鸦眼也爆裂开来。

可它吐着黑色的血涎,仍然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嘎嘎……你终于……嘎嘎……你终于……”

直到天空中又降下一只渡鸦停在奥丁的肩头,前者才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诺诺和路明非仰头望去,奥丁的头顶上有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成千上万的渡鸦默默地盘旋着,却不发出丝毫声音。

原来福金和雾尼并不特殊,它们只是无数渡鸦中有资格停在奥丁肩头的那两只,随时可以被替换。

漫天的渡鸦都说起话来:“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

它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漫山的树木好像也挥舞着枝条跟它们一起呼喊:“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嘎嘎!”

路明非本能地觉得那些渡鸦是为他的到来而嚎叫,这种想法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线索可循,这里是他的老家,他是这座城市孕育出来的怪物,围绕着怪物有人建造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空间,武士们的神明奥丁驻守在这里,这里的道路全都是绝路,就是为了防止他这个怪物从城里逃走……但说不通的是他健康活泼地长到十八岁,出出入入无数次,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异象,奥丁先生从来都是挥手放行。

他疑惑地转头看向小魔鬼,难道奥丁等的人是小魔鬼?那也还是解释不通,固然在他上大学之前小魔鬼没有出现过,但当年他回家过暑假的时候小魔鬼可是跟了回来,奥丁照样放行,反倒是拦住了楚子航和他父亲的车。

路鸣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把3/4的生命卖给了我,你现在的畸变程度已经是某些人不能容忍的了。”

大群的黑影们从奥丁身边的积水里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们无一例外地身披漆黑的风氅,手提锈迹斑斑的武器,看造型像是从《魔戒》电影里走出来的戒灵,握着武器的手干枯苍白,生有锋利的爪。顷刻之间奥丁身边就聚集起了一支黑色的军队,风氅的兜帽中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了金色的瞳孔,瞳光像是飘忽的火焰。与此同时,两头巨狼抖动着银针般的长毛从奥丁背后的雾气中走了出来,狰狞的身躯像是狮虎。

“也许你不该弄死他的乌鸦!”路明非活动活动手腕,“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不是么?”

“杀都杀了还说个屁!现在就盼着他家没来别人!”诺诺冷冷地说。

“这家伙还有家里人?他看起来都死了几千年了。”路明非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碎嘴。

可能是因为诺诺在他的旁边,也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了跟恐惧为伍,活着是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值得庆幸的事皆是偶然。

奥丁已经高高地举起了那支矛,它连矛头都没有,就是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却放射出明星般的辉光。

当他挥下那支矛的时候,路明非的视野里忽然间一片血红,因为从巨狼到黑影们,头上纷纷跳出了刺眼的红色血条。

小魔鬼以这种方式提醒路明非说血战就要开始了,同时他自己腾空而起,仿佛将帅君临战场,他这边的有生力量只有路明非和诺诺,而对面则是数不清的黑影们沿着高坡奔腾而下,像是卷动的黑色潮水,让人想到群魔从地狱深处倾巢而出。

“他不是还有个叫雷神的儿子么?玩锤子的。”诺诺熟练地压枪射击,钝金破甲弹扫出精确的小扇面。

路明非的沙漠之鹰跟着吼叫起来,轮次射出半尺长的枪火。装备部根据路明非的特长改装了那两支枪,把枪管进一步加长,降低了射速,但射程和穿透力都大幅度提升。两支枪的威力高下立判,诺诺的弹雨只是打得冲在最前面的黑影趔趄了几步,而路明非的第一枪就命中了一个黑影的额心,兜帽被强劲的气流炸碎,子弹直接削掉了它的上半截头骨。

干枯的皮肤包裹着颅骨,干瘪的嘴唇里露出残破的牙齿,颅骨上还顶着半边波斯风格的铁盔,空洞的眼眶里飘着鬼火。

路明非忽然想起英灵殿的传说,奥丁的女武神们从世界各地搜集勇士的灵魂,带他们去英灵殿,他们日夜在那里痛饮美酒、浴血作战而且可以无限次地从死亡中归来,战斗技能被提升到人类的极限,为那场注定会到来的诸神的黄昏做准备。那一天他们会毅然决然地走向战场,然后化身为历史长河里的灰尘。也许所谓的英灵们从来没有活过来,奥丁收集他们不是作为战友,而是武器。

蝎式冲锋枪和沙漠之鹰稳定地喷吐着火焰,路明非和诺诺漠无表情的脸轮次被照亮,打空弹匣之后,他们掉头就往法拉利跑。

这场战斗他们没有任何胜算,现代化的武器对那些黑影的伤害有限,就算有那么点用,武器背包的子弹也会很快耗尽。

路明非边跑边从武器背包里抓出两枚手雷,用牙齿咬掉保险针,头也不回地丢向背后。一道刺眼的火墙在他们背后展开,骨骼坚硬的战士们被火光吞没。装备部对爆炸物的理解永远领先时代,这些手雷的保险针涂成红色,意味着它们是特别加料的版本。但短短的几秒钟之后,行尸般的武士们就冲过了尚未熄灭的火墙,他们身上的黑色尸衣被大火烧毁,露出残破狰狞的身躯。

他们跟法拉利之间的积水里,也有黑色的人影缓缓地从跪姿中起身,路明非仰头望向天空,那些雨滴看起来漆黑如墨,是不是每滴雨里都藏着一个渴望着战斗的英灵?英灵们是沉默的,但路明非似乎能听见它们又痛苦又欢喜的吼叫……血啊!新鲜的血啊!渴啊!渴得太久了!然而又有人似乎在恐惧而无声地吼叫……不要……不要……不要靠近他!那是……那是……那是……

路明非给沙漠之鹰换上新的弹匣,转过身精准射击,大口径实弹震得黑影们步步后退,弹孔中喷射出黑墨般的血。

它们似乎并不是彻底的死物,但也不是活人,而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困在了生死之间。

诺诺完全明白路明非意思,他停下来并不是想要跟那些黑影玩命,而是暂时阻挡黑影们的步伐好让诺诺去到车旁。高架路对他们来说是极端不利的战场,它基本是个线性空间,前后两头堵你就没有任何战略纵深了,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那台马力强劲的跑车。诺诺把手伸进路明非背后的战术包里,抽出了那柄黑色的方头短刀,刀刃上密布着锯齿。虎牙丸很薄很锋利,不适合作为工具刀来使用,所以战术背包里还有这样一把工具用途的利刃,坚硬的刀身加上厚实的刀背,敲都能敲断一个人的肋骨。

诺诺大踏步地冲进积水中,厚实的短刀忽然走出了轻盈的弧线。她在学院里素以暴力成名,任何长形物体抓起来就是武器,格斗术方面也是走实用路线,然则此刻她的刀弧里忽然透出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清气,好像那是一支狭长的剑飞行在空气中,而她只是站在剑柄上的一只红鸟,她并不驾驭剑而是被剑带着飞动如转蓬。路明非来不及回头,如果他看到这一幕会意识到这才是诺诺真实的格斗术底蕴,她学习过某种或者某几种极其上乘的东方格斗术,但她就是不愿意使用,非要挥舞铁管乱打把那当成自己的风格。

诺诺感受到刀柄上传来的奇妙的触感,那些从积水中站起来的黑影,他们有的像是徒具人形的墨迹,刀斩过去就弥散在雨幕里,有的却生出了坚硬的骨骼,短刀的锯齿刃砍上去像是砍在铁管上,发出令人牙齿酸涩的摩擦声,最可怕的是那些刚刚成形的,你会觉得那是一层人形外壳包裹的一包黑血,像是一个尚且稚嫩的胚胎。那些黑影生成的过程感觉很像是噩梦中的幻影,但又真实得令人心惊胆战。

在这种扭曲的空间里,连生命的缔造也如此地写意么?仿佛有人拿着画面画出了世界,而他画出来的东西就变成了现实。

这时路明非已经挥舞虎牙丸杀进了英灵们组成的阵线里,双刀高速地闪动,如蝴蝶振动翅膀,黑血如同泼墨。一个黑影挥舞着镰刀形状的武器从背后袭来,看那柄武器的形状,似乎是专门用来收割敌人头颅用的。路明非擦着那柄武器的刃游走出去,甩开风衣的衣摆,裹住了那个黑影的脑袋,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膝盖。泰拳中的膝击术,坚硬的膝盖骨能隔着颅骨震裂对手的脑部组织,砸中的那一刻,路明非痛得微微咧嘴,黑影的颅骨硬得像是用钛合金打造的,难怪之前诺诺的那颗子弹连乌鸦的脑袋都没能打穿。

他们的撤退计划失败了,路明非没能挡住前方高坡上冲下来的全部黑影,诺诺也没能轻松地杀穿黑影去到法拉利旁边,他们被黑影们压迫着向彼此靠近,最后后背贴在了一起,都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低估了这些黑影的战斗力,卡塞尔学院评定的A级战斗力并不能碾压它们,它们还对疼痛和伤害有着很强的免疫力,经历过死亡的灵魂想来也不用害怕再死一次。

诺诺那边迎面踹翻了一个黑影,仗着腿长和灵敏,闪过了黑影的刃爪。两个人迅速地切换位置,诺诺横着方头短刀防住了路明非的后背,路明非大步上前,抽出沙漠之鹰在黑影的头胸腹分别补了一枪,跟着一刀刺入那个黑影的颅骨,一脚踹在刀柄上,半截刀身都没了进去。经过如此复杂的流程才是彻底解决了那个黑影,它的形态维持了片刻,之后化为粘稠的黑血回归到积水中去。

路明非再度仰望天空,雨还在下,每一滴雨水里可能都藏着一个扑向大地的英灵,他们战斗于神的角斗场里,与无尽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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