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龙王康斯坦丁在学院里苏醒,芬格尔说康斯坦丁是火元素的控制者,巨大的水体能够隔绝他的感知,于是拉着路明非去游泳池里躲避。这理论听起来扯淡,却是符合炼金术原理的,就像合适形状的金属外壳会构筑出电磁防护屏障来。小魔鬼提示他说要去找隔绝光和水的地方躲起来,很可能光和水都是尼伯龙根向着现实渗透的介质,北京地铁里的尼伯龙根也是充斥着水这种介质,地面和隧道壁总是湿漉漉的。
他们是开法拉利来的,但道路已经堵死,法拉利派不上用场,放眼看出去要么是简单的临时建筑,要么就是渔村里的民房,能躲雨的地方都人满为患。路明非只得把目光投向更远处,一座异形的现代派建筑屹立在布满碎石的海滩上,嶙峋的钢质骨架让它看起来颇为惊悚,有点像教堂或是吸血鬼的城堡,但其实是一间图书馆。一位在海外很出名的建筑师在海滩上建造了那座图书馆,造型刻意地跟周围的环境拉开差距,是本地网红必然前往打卡拍照的景点。
路明非拉起诺诺的手腕,向着那片石滩狂奔,诺诺本想挣脱他的手,但看他那惶急的模样,罕见地选择了顺从。
三个人赶到那座图书馆的时候,图书馆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人们正在跟看门人协商,想进去避雨。
路明非不假思索地摸出一叠钞票塞进看门人的手里,他刚从国外回来,各种支付软件都还没开通,叔叔就塞了他这叠钱。
时隔多年,世界线也变了,那个男人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还是习惯于在钱包里带一摞现金。
看门人叮嘱他们不要乱动图书馆里的东西,就打开门放他们进去了。路明非让看门人自己也进来,之后锁死了大门。
设计师的匠心从图书馆的内部看得更明白,它几乎完全用钢质骨架和玻璃搭建,连地板都是玻璃的,地板下的书库里存储着这座城市建国以来的报纸合集,按季度装订成册,象征着游客们站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之上眺望未来。这本来是很好的寓意,但路明非觉得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只觉得时间和空间的浩瀚令人惶恐,不知何去何从。
透过钢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沙堤上海雾涌动,游客们都撤出来了,只剩路鸣泽在天海之间与无休无止的巨浪战斗,那条熟悉的高架路在海雾中隐现,像是随时会坍塌的海市蜃楼。除了路明非没有人看得到那些,来避雨的游客们都游荡在巨大的空间里,欣赏这座充满奇思妙想的建筑,诺诺和芬格尔对视,不理解路明非何以如此紧张。
路明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个世界正在相互碰撞和融合,只有他和路鸣泽是站在世界缝隙之间的怪物。
他犯了严重的错误,选择了这个钢架和玻璃结构的建筑作为藏身处,它虽然防水但是无法阻挡光的透入,这跟路鸣泽的提示不符。好在图书馆里总有不透光的地方,乌鸦们在寻找诺诺,所以诺诺必须藏起来。可眼下这种情况他怎么劝说诺诺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只有他知道危险将至,而在诺诺看来他们不过是吃夜宵的时候遇到了一场急雨。
他其实很想对诺诺和芬格尔说出那个秘密,他独自背负这个秘密实在是太疲倦也太孤单了,像是神话里那个背着地球的阿特拉斯。可是路鸣泽的警示像是刻在他脑海深处的铭文,让他根本张不开嘴,世界线的秘密不能被公之于众,否则会造成无法收拾的混乱,而在那场混乱中终究无法改变的,还是诺诺的死,因为昆古尼尔的凝视可以无视世界线的阻碍。
他用双手按住诺诺的肩膀,无声地笑了笑,然后长久地沉默,最后他用很平静很温和的语气说:“师姐,你去书库里,去找一个不透光的地方藏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找你,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东西,但伱能不能听我的话,就当……我求你……”
换作别的时候诺诺肯定会无视这种毫无理由的请求,但看着那双晦暗疲惫的眼睛,她就没有忍心呵斥。
她望向外面的风雨,铅灰色的浪头一阵阵地扑向海滩,也觉得气氛有些压抑,这场雨来得很邪。
“我去书库里转转,你别闹了。”诺诺说着想从路明非的手里拿走武器背包,可路明非死死地抓着包带,冲她摇了摇头。
诺诺看到的只是狂浪终于突破了四角锥组成的阵地冲上了沙堤,可在路明非眼里,那是路鸣泽小小的身影被大浪吞没。他召唤出来的灰色骑士们已经耗尽,最后一阵他随手从虚空中取出了一把形若方天画戟的长柄武器,挥舞着它踏浪而行,向着英灵们冲锋而去,但英灵们根本不跟他战斗,而是合身扑上,层层叠叠的黑影把他包裹起来,最后化为黑水带着他返回大海。
小魔鬼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路明非倒不觉得他真的会死在英灵们手里,但最后一刻被扯向大海的时候,小魔鬼扭头看向路明非他们所在的方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那一刻路明非也觉得鼻子发酸。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连魔鬼都不得不离开他,他会不会选择冲向大海跟魔鬼并肩战斗?
沙堤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在别人看来是海水导致的短路,在路明非看来那是一个诡异的世界缓缓逼近,伴随着骏马长嘶。
他背靠着图书馆的大门,紧紧地攥着武器背包的包带,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现在只剩下他了,他得独自对抗那个世界。
来图书馆里避雨的人们漫步在照片墙之间,这间图书馆里除了收藏有历年来的报纸合集,还立着很多的照片墙,照片墙上原本就挂着代表这座城市风貌的大幅照片,参观者也可以把自己带来的照片挂在角落里。路明非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仿佛时间无声地流逝,他看到了当年还没翻新的市政府大楼、泥泞的郊区大集和种满悬铃木的长街,也看到了仕兰中学没有修缮过的老教学楼,学校的铜管乐团吹着各式乐器站在国旗下,领头的居然是十五岁的柳淼淼,长发婉约脸蛋稚气,穿着白纱裙和漆黑的小皮鞋,横着银色的长笛。
可记忆中柳淼淼是钢琴才女才对,是说这个世界里的她也变得不一样了么?
图书馆里深处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陈列着本地出版的所有图书,黑暗笼罩着这个区域,像是幽深的长廊。
诺诺和芬格尔站在书架背后,透过高高低低的图书注视着后背紧贴大门的路明非。两人对视一眼,今夜的路明非看起来太奇怪了,好像有恶鬼在追逐着他,已经追他追到了绝地,可分明眼前的景象静谧美好,有人欣赏着照片墙,有人流连在书架边,枝形的吊灯上垂下光明的流苏,看门人还送来了几瓶柠檬水给口渴的孩子。
“他感觉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芬格尔说。
“要说这座城市里最奇怪的东西,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诺诺轻声说,“很多年都没有出现S级学生了,还是个野生种。”
中世纪之后,混血种社会里的家族体系渐渐成形,精英混血种基本都出自名门。虽说偶尔也能发掘出血统传承不明的混血种,但血统阶级通常都不高,这类混血种被称为野生种。即使是加图索家那样的混血豪门,恺撒入学的时候也只是A级血统,这还是一代代血统优化的结果,路明非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家伙,居然能评到S级。
“不是说他爹他妈都是S级混血种么?龙生龙凤生凤,他能算野生种?”
“如果路家真的是混血世家,那校长为什么没想过要检测路家其他人的血统呢?叔叔和那位表弟也应该是能够通过3E考试的强者。”
“可校长根本没理他们,校长高高兴兴地抱走了路明非这个活宝。”芬格尔嘟哝,“确实有点奇怪。”
“那张照片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眼熟?”诺诺指向不远处的那堵照片墙。
巨幅照片上是一台扎进稻田里的豪华轿车,正好是之前那则新闻的头图,跟它相对的照片墙上则是一条被浓雾掩盖了一半的高速路。
“这座城市一直有个奇幻的传说,关于一条地图上没有的高架路。”芬格尔把自己正在读的那本书展示给诺诺看,“有人说在暴风雨的夜晚,会看见一条高架路悬在雨里,但是找不到入口;还有人说自己夜里开车出城,绕来绕去一直绕到早晨,居然发现自己开回收费站了。事后检查行车记录仪,发现自己就停在高速路上没动过,可油箱却耗空了。”
书名《科学走近神话》,看装帧和封面,是当年的地摊读物。
“妈妈妈妈,我要抱我要抱。”小男孩追在欣赏照片墙的母亲身后。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双胞胎女孩们相互追逐。
图书馆里弥漫着一股生活的气息,外面风声雨声和潮声相互衬托,路明非心里的恐惧感渐渐地消退。他没有听到马蹄声和乌鸦的叫声,在这个隔绝了光和雨水的地方,尼伯龙根似乎真的无法渗透进来。他转过身,从猫眼里往外看去,石滩已经被雨水淹没了,大雨撒在上面溅起朵朵涟漪,很有点“巴山夜雨涨秋池”的诗意。
就在这时枝状吊灯忽然发出嘶嘶的响声,紧跟着熄灭了,图书馆里一片漆黑,被吓到的孩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头顶上方仍有微光,路明非仰头望去,那是密密麻麻的乌鸦停在玻璃屋顶上,它们都有着骇人的金色眼睛。
“别出来!别出来!别出来!”路明非大吼。
他这是要提醒诺诺躲在光找不到的角落里,可他的失态吓到了书库深处的诺诺和芬格尔,芬格尔抄起一把椅子,诺诺找了根弯曲的钢管,同时冲了出来。旁边的人们更是被吓到了,原本静谧别致的空间忽然变得森严恐怖,屋顶上的乌鸦整齐地叫了起来: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马蹄声随风而来。
路明非扶住诺诺的双肩,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惨白:“快走!快走!他已经来了!”
他来不及讲前因后果,讲出来也没人信,死神来了,如果奥丁仍然保有他在尼伯龙根中的伟力,就算执行部全体到场也未必能从图书馆里杀出去。他们还是选错了避难所,他们早就被牢牢地锁定。
“谁来了?在这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地方,咱们可别搞这怪力乱神的套路!”芬格尔过来摸路明非的脑袋,看他有没有发烧。
“我来不及解释!我也没法给你解释!相信我!相信我!”路明非抓住芬格尔的手腕,“快带师姐走!带她走我留下来断后!”
“路明非,把背包给他,我带你离开,别害怕,没事的,我会陪着你。”诺诺也说。
他俩从左右两侧缓步逼近,芬格尔已经把椅子放下了,诺诺却还拎着钢管。路明非忽然明白了,在他们眼里真正可怕的东西是自己,只有他在尼伯龙根和现实间的夹缝里,是两个世界中间那个孤零零的奇点,无论对哪个世界来说他都是个怪物。
他退后一步,双枪分别指向诺诺和芬格尔的额心:“我不想这样,但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的,芬格尔你带师姐走!如果我能逃出去,我们就在叔叔家见!”
诺诺脸色骤变,路明非居然冲动得在普通人面前拔出了违禁武器,芬格尔活动肩膀跃跃欲试,显然是准备上来抢枪。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光照来,路明非缓缓地转过身去,看见了背后的那面两层楼高的大镜子。镜子中涌动着雷霆和光焰,镜面如水波那样起伏,奥丁举着命运的长矛,正策马踏出镜子,八足天马喷出的雷屑已经弥漫在图书馆大厅里,细雨穿透玻璃屋顶飘进了这个空间,乌鸦们上下飞舞,黑羽零落如一场黑色的暴雪。
镜框构成了炼金术中“门”的概念,现在门开了,尼伯龙根跟现实开始连通。
“滚开!”路明非嘶声怒吼,对着正在跨越镜面的奥丁双枪齐发。
子弹伤不到奥丁,对那面脆弱的镜子也无能为力,镜面已经融化,像是炽热的铁水,子弹射进去就像小石子丢进了池塘。
昆古尼尔的矛头上,那只诡异的深碧色独眼睁开了,缓缓地转动着,四下扫视。它在找它的道标。
诺诺忽然呻吟出声,按住了胸前某处。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那里忽然剧痛,好像被烙铁给烫了。
路明非丢下枪,冲上去抱住诺诺,想要阻挡两只怪眼的对视,但他心里知道这是没用的,命运和死亡的凝视可以穿透一切阻碍。
诺诺先是给他整蒙了,接着羞恼地呵斥,想要推开他。但她推不开,路明非的力气大得惊人,诺诺觉得自己像是被狮子摁住的鹿。
“你放开你放开你放开!”诺诺只能吼他,可是吼了两嗓子又觉得这台词真是全无力量感,搞得自己跟言情小说女主似的。
“芬格尔你他妈的!不上来帮忙你干什么呢?”诺诺眼角瞥见芬格尔站在不远处,浑身上下掏兜。
“想给两位拍个照记录这重要的时刻,可惜没带手机。”芬格尔遗憾地说。
诺诺给他气得头晕,就差翻白眼了。
“师弟师弟!冷静冷静!大庭广众的这样不好!还有小朋友在!”芬格尔冲过来想把他俩分开,“就算你不管小朋友,我也受不了啊!”
路明非偏不撒手,他把头埋在诺诺的头发里,闻见某种海藻般的香气。他听不见诺诺吼他,也听不见芬格尔叨叨,只觉得世界那么寂寥那么寒冷,风声雨声里,他抱着将死的女孩,他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意,可那生命的火就要熄灭了。
“对不起……我错了……师姐我错了……”他语无伦次。
真是后悔,不该把她拉进这个局里来的,你小小的私心,最终酿成无法收场的悲剧。
诺诺正玩命地挣扎,听到这话忽然心里一软,莫名地有点难受,却又说不明白是为什么。
昆古尼尔的矛头已经突出了镜面,昆古尼尔已经看到了它的道标,路明非能感觉到自己被那道死亡的视线穿过。宿命之强,终究是人力无法逆转的。时间忽然停顿,风雨也随之停顿,小小的身影出现路明非背后,不亚于奥丁的恐怖气息向两侧展开,像是怒张的黑羽。
路鸣泽拎着一本砖头厚的报纸合订册,把它狠狠地丢向镜面,镜子终于碎了,连带着奥丁的影子化为闪光的碎片。
他来到路明非面前:“暂时帮哥哥摆平了,不过他还会再来的。昆古尼尔的眼睛能看到真实世界,它是无法被迷惑的。”
路明非惊魂未定,气都喘不过来,只能冲小魔鬼点点头。
隔着诺诺,路鸣泽拍拍路明非的脸:“哥哥,快跑吧,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带她去看看海也好。”
路明非觉得面颊上有些湿润,摸了摸面颊,手指上都是血。他这才注意到路鸣泽的手上满是血色的裂纹。
“你的手?”路明非愣住了。
“战损而已,我还顶得住。”路鸣泽笑笑,“能杀我的人也正在路上呢,如果那一天真的无法避免,我也想跟哥哥去看看海。”
他转身离去,穿过图书馆的大门,消失在外面的风雨中,手上的血滴了一路。
时间的流动恢复了正常,风继续刮雨继续下,外面还是雷霆电闪,路明非依然紧抱着诺诺,巨镜已经碎成了一地玻璃渣。
“没事了……没事了……问题解决了。”路明非松开了诺诺,喘息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诺诺斜眼看着他,摆出戒备的架势退后几步,接着伸手到自己的胸前摸了摸,那灼烧般的剧痛已经消失了。
“道歉是对的,可什么问题解决了?乱七八糟的!”芬格尔严肃地说,“你刚才到底是怎么了?你白日见鬼么你?”
“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么?”路明非扭头看着背后的满地碎玻璃。
“就看着那面镜子碎掉了,可你对那面镜子开了十几枪,它怎么能不碎?它又不是防弹玻璃做的。”芬格尔说。
原来是这样,路明非在心里说,芬格尔所见的过程跟他所见的过程是完全两样的,芬格尔看到他忽然抽风,冲着那面镜子开了十几枪然后转身抱住了诺诺,但在路明非的眼睛里,是路鸣泽毁掉了两个次元之间的门。就像路鸣泽说的那样,同一个世界在不同的观察者眼里,呈现出的结果是不同的。他没法跟芬格尔解释,芬格尔只会觉得他还没疯完。
“我……我……”他疲惫地席地而坐,大口地喘息。
“没关系没关系!”芬格尔大度地说,“我也年轻过,年轻人的冲动,我怎么会不懂?”
路明非正想说你哪有资格说这话,忽然听见脑颅中一声轰鸣,跟着身子一软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你打他干什么?”诺诺惊呼,“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芬格尔是嘴里说着好听的话,实则摸到路明非身后,夺下诺诺手中的钢管,抡圆了照路明非后脑就是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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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塞尔学院,教堂上的小阁楼里,副校长面对一盏孤灯坐着。
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带捆在轮椅上,数十根细长柔韧的针状电极刺入他的身体,轮椅下方摆着一台放电装置。那些电极既能检测他的神经电流,也能释放高压电,如果他想激活血统,那么他必先神经兴奋,然后就会被电晕过去,堪称压制龙血的奇思妙想。
跟芬格尔预料的一样,委员会并不敢对弗拉梅尔导师怎么样,作为秘党如今最高阶的炼金术宗师,只有他能够维护学院地下的大型炼金矩阵。夏绿蒂曾经参观过那座炼金矩阵,小姑娘咬着嘴唇思考了几个小时之久,最终不服气地表示高廷根家的炼金术传承和弗拉梅尔一袭的传承不同,所以她至少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掌握那座矩阵运转的规律。因此副校长如今还是副校长,以前他住阁楼现在也还是住阁楼,照旧每天看着西部片喝着小酒,隔三差五还有委员前来探望,只是用了这台“普罗米修斯刑架”来限制他的行动。
一台服务型机器人负责照顾他的生活,每天带着轻松的音乐声来来去去,粗短的机械臂能喂饭喂酒,还能把轮椅推进洗手间里去。
百无聊赖的时候副校长会跟机器人下棋,今晚的棋局进行到一半,阁楼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缓步上楼。
片刻之后,一身白色西装的恺撒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瓶陈年的威士忌。
看见那瓶酒,副校长的眼睛亮了:“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你家的混蛋老爹。”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最后一次跟他联络,就是把他从最高委员会里踢出去。”
机器人让开了位置,恺撒在桌子对面坐下,把酒放在副校长面前。
“五十年陈的泰斯卡!你对酒的品位很上等!我还去过那个酒庄呢,在那个岛上认识过一个漂亮的苏格兰姑娘。”副校长舔舔嘴唇。
“您喜欢就好,这玩意儿我家最不缺。”恺撒在银质的小杯中倒了一满杯威士忌,喂副校长喝下。
“真他娘的好喝!”副校长咂吧着嘴,“你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么?看在好酒的份上,今晚单独给你上答疑课。”
“我想知道掌握炼金术真相的人,怎么看眼下的局面。您辞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五百年来弗拉梅尔家族一直都是秘党的盟友,为什么要结束盟约呢?”
副校长转了转眼睛:“你是代表自己来问这个问题,还是代表加图索家?”
“当然是代表我自己,如果是加图索家的酒,八百年的威士忌您也不会喝吧?”
“我跟你们家的关系也没那么糟糕,只不过不喜欢你家的那些老头子而已,你是个好孩子,这个我知道。”副校长顿了顿,“实话实说,你猜得都对,藏在幕后的大家伙们就要出来了,贝奥武夫那帮人又没脑子,还要在最高委员会里指手画脚,我可不想留下来当炮灰。”
“藏在幕后的大家伙们是指龙王们么?”
“当然啦,很多人都误解了龙王,把他们看成暴力的巨型蜥蜴,其实龙王不仅是元素力量的掌控者,还是炼金术的大宗师,单凭智慧就能碾压我们。我们之前面对的都不是完美形态的龙王,耶梦加得没能进化为海拉,也不是她自己的究极形态‘尘世巨蟒’。赫尔佐格刚刚继承白王的冠位就被杀了,否则单是他控制的尸守群就能在一天内摧毁任何一座沿海城市。可我们眼下的对手,比他俩更可怕,他用炼金术中的‘开辟空间’直接杀到昂热面前,换成别人也是一样死。”
“那么路明非呢?路明非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疯子,还是学院豢养的龙王?”
“这事儿你得去问昂热,我只知道他一直在谋划结束龙族的历史,但结束龙族的历史似乎不只是杀光龙王那么简单。”
“那您为什么要帮助路明非呢?既然您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昂热是我哥们,这个理由够不够?”
“弗拉梅尔家族是智者的家族,你们在历史的大是大非上从来没有犯过错,您不会做鲁莽的决定,这个理由不够。”
“当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前进的时候,理应有个人去探探别的路。”副校长顿了顿,“何况路明非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自始至终他都站在人类这边。”
恺撒点了点头,这几天最高委员会连续开会,委员们已经形成了某种共识,路明非是昂热用某种方式控制的龙王,这是一个养蛊的游戏。如今蛊虫的主人生死未卜,强大的蛊虫却失控了,那么安全起见应该立刻除掉蛊虫。但能杀死龙王的蛊虫,谁不希望成为他新的主人呢?除掉路明非的话,秘党还得冒一个风险就是,如果他们永远无法掌握下一个蛊虫,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屠龙战绩将到此为止?
“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件事问你,”副校长说,“以我知道的恺撒·加图索,遇到这种事,不应该坐上私人飞机出发,满世界去找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么?而不是以校董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她叫诺诺,我当然想去找她,但我也得应对眼下的危机,这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非得负起责任来呢?人活一辈子,快乐为本,难道因为姓了加图索,就必须伟大起来么?”
恺撒沉默了许久:“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不然我任何人都保护不了,也保护不了诺诺。”
副校长点了点头:“如果想找出真相,就得先找到那个楚子航。如果路明非真的是龙王,那他看到的世界比我们更真实,没准楚子航真的存在。有楚子航的世界和没有楚子航的世界在路明非那里产生了混淆,这是一切动乱的根源,就像一个完美运行的虚拟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数据错误,纽约时代广场上空出现了一个无法移动也无法抹掉的像素点,于是一连串的错误由此发生。”
恺撒沉吟了片刻:“更真实的世界?”
“人类几乎从未接触过世界的真相,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就像在井里看月,水波荡漾干涉了我们的观察。只有极少数人能成为觉醒者,而龙王们天生就是觉醒者。我能跟你说的就这么多,能不能领悟看你自己了。答疑课到此结束,五十年的泰斯卡给我来一箱,再找个漂亮甜心来给我倒酒,陪我聊聊天讲讲笑话,苏格兰的最好。”
“谢谢您的答疑,酒一会儿就送来,但漂亮甜心这事儿……我真是不太会。”恺撒略显尴尬。
“加图索家的男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副校长气哼哼地说,“要是换了庞贝,这些话都不用我主动说!”
恺撒退出了阁楼,脚步声消失之后,服务型机器人回到之前的位置,屏幕上亮起了一对熟悉的莹蓝色眼睛。
“你现在是EVA还是卡萝尔?”副校长凝视着孤灯,卡萝尔是这台服务型机器人的名字。
“是EVA,”服务型机器人的胸腔中传出清冷的女声,“您似乎在暗示恺撒,但故意遮蔽了一些真相。”
“更真实的世界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寻找,老师只能告诉你门径在哪里,每个人找到的结果也各不相同,这话别人无法理解,你应该是懂的,对吧?”
“我也不懂,每当我想对那个世界进行推算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所有的信息触手都被弹回,在我的感觉里那就是实数与虚数的边界、时空间的断层、被砍断的天梯或者建木、希腊神话里那堵用叹息声构成的铁壁。”EVA轻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