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漫步在雨中,雨中的城市灯火辉煌,来来去去的车溅起一人高的水墙。
雨伞都不顶事儿了,她的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有开车路过的好心人冲她摁喇叭,也可能是因为她长得还挺好看的,漂亮女孩独自在雨中漫步,有的是人我见犹怜。诺诺懒得理睬,她把法拉利丢在了狐狸酒吧楼下,就是想一个人走走。
空气湿润微凉,呼吸得久了,寒意和雨意好像都沉淀在了身体里,她觉得越来越冷,想找间火锅店吃点东西暖和一下,偏偏路边的店面都关门了。在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里她竟然迷路了,放眼看去,到处都是路牌到处都是人,可她找不到回叔叔家的路,也找不到回那套公寓的路,也许从很多年前她就迷路了,但她没有觉察。
她忽然想念起金色鸢尾花岛来,想念那里的阳光,她曾经那么地想要逃离那里,可是现在她有点想回去了。
诺诺走进街边的电话亭,摘下话筒,把一张电话卡插了进去。手机是最容易被EVA监控的设备,离开马耳他之后,他们都不再用手机。她默念了一遍那个0039开头的号码,0039是意大利的国际区号,这个号码是通往加图索家的加密专线。
当初是恺撒强迫她背下了这个号码,说如果遇到诸如被绑架这样的情况,就让绑匪打这个号码,只要通话时间在三分钟以上,无论是从世界上的哪部电话打出的,我们都能定位到你。诺诺心里老大不情愿,觉得多此一举,能绑架她的普通人不多,要是被龙类绑架了,龙类也不会来要赎金。但她还是拗不过恺撒,把号码背了下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号码真的派上了用场,恺撒应该正等在电话那头,等了很久。
诺诺觉得自己快要累垮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是时候把事情移交给别人了。芬格尔总是在玩激将法,她又容易受激,一激就炸毛,一炸毛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眼下她最应该相信的人既不是路明非也不是芬格尔,而是恺撒。恺撒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公子哥了,他变成了那种能担起责任的人。反倒是路明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越来越看不懂了,一时疯一时傻的,跟女同学们喝酒的时候他神采飞扬,哪里还是当初她捡回来的小野狗。
她开始拨号,0039-8642-XXXX,这么做感觉像是背叛了芬格尔和路明非,她深呼吸几次,想把这个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
现在轮到她做决定了,路明非在发疯芬格尔在胡闹,她这么做是在帮大家。可拨号的手指还是有点沉重,老是觉得自己像个狗叛徒。
“不!这不能叫叛变!这是在纠正当初的错误!”诺诺心里似乎有个说客在大声说话。
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则说:“不,不,不……别这样,别这样……你这么做,有个人会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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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部罗马分部,阳光温软的下午,恺撒坐在一张老式书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
最近他没事的时候都会坐在这里,凝视着桌上的那部电话。他在等诺诺打给他,他相信在诺诺醒悟过来之后会给他打电话的,一旦这部电话响起,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电话一直沉默,有几次恺撒甚至忍不住想让帕西找人来看看,看线路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倒不至于怀疑未婚妻和自己的兄弟私奔了,但一定会有人拿这件事在背后嘲讽他。他也不得不承认,路明非在诺诺心里的分量是挺重的。先贤祠给他的压力也是很显然的,阿尔法的态度温和,但也很明确,加图索家的新娘必须是个纯洁的新娘,无论身心还是名声。对世俗的皇族来说这只是面子问题,但对混血名门来说,这关系到子孙后代的血统纯度,非常要命。
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诺诺打给他,他再亲自出马,等到学院抓住他们,再把诺诺给送到罗马来,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受欧洲石油管线项目暂停的影响,家族在俄罗斯的油气田产量在第一季度下降了22%。”
“我们在欧洲股市和债市的投资在第一季度增值了7%。”
“我们在互联网和新金融方向上的14支基金在第一季度增加了3.5%的公允价值。”
帕西一条条地念着家族第一季度的财务总结,但恺撒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他想时间要是能倒流那么两三年,他根本不用在乎什么面子问题,他也不会在罗马的办公室里坐着听汇报,早就带着一架飞机满世界地去找诺诺了。但现在他是执行部意大利分部的实际领导、加图索家未来的家主和学院的代理校董,这样的人必须在乎面子。他得表现得处乱不惊,好像局势尽在掌控。
说起来也怪,就像帕西说的那样,他最初起意要成为担得起责任的人,是因为某种莫名的恐惧,害怕自己无法保护身边的人,结果却是自己被捆住了手脚。
电话忽然响了,恺撒的思绪像是被一把快刀斩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看着帕西,向他求证。
看到帕西也流露出异样的眼神之后,恺撒几乎是虎扑出去,一把摁住听筒,感受着听筒微微的震动。
他缓缓地摘下听筒,放到耳边,有点不敢说话。十几秒钟的时间里,听筒里就只有风雨声和疲惫的呼吸声。
“恺撒?是你在听么?”听筒里终于传出了诺诺的声音。
那一刻恺撒觉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深呼吸几次,轻声说:“是我,伱等我一下。”
他捂住听筒,扭头看着帕西:“反向追踪这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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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你的位置,几个小时之后接你的人就会赶到。”恺撒轻声说,“你打了电话就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他的声音很温暖,好像能把这边的寒气也给驱走。
“我挺好的,你还好么?”诺诺的声音也很轻,“有什么你需要我给你解释的么?”
“不过是我家那些老东西们多唠叨一些罢了,”恺撒说,“我不需要听什么解释,芬格尔和路明非都跟你在一起么?”
“都在,但我没告诉他们我会打这个电话。我给你打电话有几个原因,一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区域被奇怪的暴风雨包围了,可能是元素乱流,周边可能有大东西正在苏醒;二是路明非可能真的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的行为举止很难解释,他的记忆里面混了奇怪的东西进去,侧写对他也不管用。”
“你们找到楚子航了么?”
“找到了,他是路明非的初中同学,十五岁那年就死了。”
恺撒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原来副校长说的“改变过去”并未发生,只是路明非出了问题。
“明白了,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我会让人把你直接接到罗马来。我应该自己去接你,但我得先去跟最高决策委员会解释。”
“路明非和芬格尔呢?他们也能去罗马么?”
恺撒沉默了片刻:“他们会被送去学院,芬格尔不会有事,顶多就是逐出执行部,路明非就得看调查结果了,不是你能管的。”
诺诺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廉价的塑胶电子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她知道恺撒那边正在反向追踪这通电话,她其实不必告诉他自己在哪里,再过一分钟恺撒自然就知道了。
“你逃走之后修道院炸锅了,女孩们都被家里接走了,因为岛上不仅出现了男性入侵者,还一下子出现了两个。”恺撒换了话题。
这就纯属聊天了,随便说两句一分钟就过去了,这样他也不必继续追问诺诺到底在哪里。
“挺好的,我不想回去了,我估计她们也不想看到我。”
“没问题,让你去修道院是我的错。”
有人敲响了电话亭的侧面。隔着玻璃,诺诺看到了一个穿黑色西装打白色领结的男孩,他站在雨中,打着一柄超大的伞。
他是想进来打电话么?还是迷路了需要帮助?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大夜里的一个人在外面跑?他穿得那么整齐,倒像是走失的小王子。
男孩趴在沾满雨水的玻璃上,默默地盯着诺诺。诺诺非常惊讶,蹲下身来和他对视,这样他们的视线就是齐平的。
诺诺不认识这男孩,可又有点眼熟。男孩生得很漂亮,衣着很精致,像个瓷娃娃。哪家父母生下这样的孩子,都会看做心肝宝贝吧?
这样的心肝宝贝怎么会在暴风雨之夜,独自在街头徘徊?那么孤独,像只被赶出家门的小狗。
“你找我么?”诺诺轻声问。
起初男孩是没有表情的,但忽然他撇了撇嘴,漂亮的小脸微微扭曲,显出几分狰狞,却又有一滴眼泪划过面庞。
诺诺不知道他们对视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钟,也许好几分钟过去了。
男孩终于开口了,风雨吞掉了他的声音,但诺诺能辨认出他的嘴型。
他在说:“不,别这样,你这么做,有个人会很难过。”
诺诺惊呆了,她心里很疼,疼得像是骨折了,可心脏里又怎么会有骨头呢?
她忽然记起了那个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听了邵公子的倾诉,她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她把傻猴子丢在了荒野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这是那只傻猴子的化身么?他走过暴风雨,徘徊街头,都是为了找她。他又愤怒又伤心,因为被信任的人背叛了。他龇着牙想要咬你,却又委屈地扁着嘴。
是否每个被抛弃的猴子都会满世界寻找他的唐三藏?如果找不到,就一直在荒原上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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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诺,诺诺你还在听么?”恺撒问。
电话里忽然安静下来,但诺诺的呼吸声还在。
“为什么我可以直接去罗马找你,路明非他们就要回学院?”片刻之后,诺诺又说话了。
“因为我要保护你,我不能让你去面对元老会和执行部。”
“那谁保护路明非呢?你们不会放过他的对吧?你们会把他判定为疯子,杀人者,甚至是龙王。你们也许会流放他,也许会杀掉他。”
“不要用路明非的逻辑和我说话!”恺撒忽然声色俱厉,“你根本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我没法管每个人我只能先管你!”
他一直克制着情绪和诺诺说话,他知道这姑娘有多犟,你说了她不爱听的她真的可能挂电话。他怎么都得撑过这三分钟,还得哄着诺诺上了飞机,然后才能放手来解决路明非的问题。可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本来说得好好的,忽然间诺诺的轴劲儿又犯了。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路明非曾经跟我说过一些话,他说世界上如果真的有过楚子航这个人,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他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呼喊说谁来救救我,我是楚子航……谁来救救我,我是楚子航……可是甚至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不能忘记楚子航。”诺诺轻声说,“同样的原因,我也不能让路明非一个人呼救,却连回答的人都没有,如果真的没有,那就我回答他好了。”
“你什么意思?”恺撒又惊又怒,“你不要犟了!”
“路明非是我的朋友,我帮他不是为了好玩,是因为他跟小时候的我很像。我要是不管他,就像不管小时候的自己。”诺诺挂断了电话。
时间停在了2分58秒,只差两秒钟。恺撒颓然地躺在书椅中,又忽然起身,挥手砸碎了一只杯子。
帕西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来:“差了两秒钟,没能准确地定位那部电话,但可以确定那部电话是从中国东南部的某个城市打过来的,路明非的老家在那里。”
三分钟时间是指最终能定位到那部电话的时间,但如果只是查出这通电话从哪个国家或者哪个城市打来的,需要的时间就会相应地缩短。
“很好,给我准备飞机,联络我们在那边能调遣的人手。”恺撒站起身来。
“有件很麻烦的事情正在那座城市发生。”帕西把平板电脑放在恺撒面前,“大概率是元素乱流,恐怕某个大东西要在那里降临了。”
平板电脑上是一张卫星云图,显示着一个黑色的漩涡云团覆盖了中国东南部的某个城市,范围极小,云量却极大,像个黑洞。
“见鬼……见鬼!”恺撒这才想起刚才诺诺在电话里说的事,但当时他没太留心,一门心思只是要稳住诺诺。
“那座城市虽然有机场,但现在飞机已经无法降落了。水路和空路都已经封闭,目前能够出入的只剩下一条高速公路。”帕西说,“那可能是一处孵化地,现在去那里很危险。”
“危险就更得去,诺诺还在那里!搜索最近可降落的机场,要一台能越野的车在那个机场等我!”
“那我陪您去吧。”帕西说。
恺撒沉吟片刻:“你留下,我在这边也需要耳目。至于帮手,立刻联系学院,让他们派飞机送阿巴斯去中国,跟我在同一个机场降落。”
“路明非出事之后,阿巴斯也成了学院重点观察的对象,执行部恐怕不会轻易放他出去,除非他愿意为你私自出动。”
恺撒拉开抽屉,枪盒中躺着那对沉寂了很久的沙漠之鹰:“那就告诉他,恺撒·加图索需要他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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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诺走出电话亭,掰断那张电话卡,丢进雨里。浮着落叶的雨水冲刷着空荡荡的地面,电话亭外根本没有什么男孩。
梦里的傻猴子当然不会跑到现实里来嚷嚷,刚才那一切应该都是幻觉。哪本书上说的来着?哪有什么外魔,归根到底都是心魔。
“路明非,我还真是信了你的邪!”诺诺对着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下真的会被退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