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沿着种满了忍冬的小径悄悄地行走,大风吹着满地的落叶,一栋栋小别墅的门摇晃着咣咣地作响。
走了片刻之后,她们居然又回到了苏小妍的病房前,可她们分明是一直往前走的。诺诺往前往后看去,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小径的尽头,她们像是行走在一个环形的迷宫中。
炼金空间、死人之国、尼伯龙根,这类空间有很多的名字,此时此刻她们已经被卷曲的维度包裹起来,跟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诺诺果断地带着苏小妍前往医院的中心建筑,那是一座四层小楼,原本应该是这个楼盘的售楼处,后来被改作医生办公室和检查中心。那座建筑的强度更高,相比起来小别墅就像是纸糊的,四层小楼里的景象也很诡异,温度很低,雨水从每条窗缝里渗进来,墙壁也在往外渗水,这座崭新的小楼正高速地被雨水侵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败下去,墙壁发霉并生出了巨大的裂痕。庭院里传来了古怪的脚步声,感觉像是一群骏马正围绕着四层小楼小跑,马背上的人倒拖着什么尖利的武器,在地面上划动,声音刺耳。
诺诺忽然想起来了,在寰亚集团,在楚天骄住过的小楼,她也曾听见这幽灵般的马蹄声尾随着自己,当时她误以为是雨声。
原来那个笨蛋害怕的东西真的存在,这座城市里不仅藏着一个尼伯龙根,尼伯龙根里还藏着某个恶灵般的东西,恶灵一直追着他们,但只有路明非才能看到他。所以路明非才那么恐慌,几次做出看似神经质的事情来。楚天骄可能也是为了守望那东西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还留了什么东西给苏小妍,可惜苏小妍忘记了,没准是能够杀死恶灵的武器。
可惜没人相信路明非,大家都以为他疯了,否则在这个恶灵找上门来的时候她会更有准备。
诺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终于对了,终于理顺了……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想证明自己错了,那个笨蛋才是对的。
她得想办法逃出去,逃出去才有机会跟别人讲这个秘密,凡是迷宫就有出入的门,但那扇门通常都被尼伯龙根的建造者巧妙地藏了起来。
马蹄声滴答,骏马踏进了这座建筑,慢悠悠地在下面的楼层徘徊,猎人去宰杀陷阱里的鹿时自然不必着急。
诺诺拉着苏小妍无声地移动,马蹄声去向左边她们就移向右边,马蹄声去向右边她们就移向左边。出门左右两侧各有一道楼梯,如果那个骑马的恶灵选择了一侧的楼梯,诺诺就走另一侧。带着苏小妍是无法放手战斗的,她只能跟恶灵捉迷藏。可马蹄声忽然消失了,诺诺越发地惊慌起来,这并不意味着恶灵放弃了,他可能是故意藏匿了自己的行迹。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选择某一边的楼梯,那些马也许正像猛虎那样悄无声息地走路,现在下楼有可能在楼梯上遭遇……那也必须下楼!等待是坐以待毙!
选择任何一边楼梯都是50%的机会,东边还是西边?
诺诺忽然感觉到苏小妍在使劲拉扯她的袖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走廊的西侧,某个红色的数字正缓慢变化……1……2……3……
那是电梯!电梯正在上升,除了楼梯,这栋楼还装有一部非常安静的德国造蒂森电梯,用于运送那些腿脚不便的病人,医院的电梯都很大,要容纳病床……那骑马的恶灵竟然是坐电梯上楼的!诺诺赶紧拖着苏小妍快步向着东侧移动,苏小妍居然也发出马蹄般的“嗒嗒”声……舞蹈演员在这种时候还踩了一双镶嵌水晶的高跟拖鞋。
诺诺气得不行,但也只得把她横抱起来,摘掉她的高跟拖鞋,无声但高速地奔向东侧楼梯。
她们的身后,应急照明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走廊一节一节地黑了下去,恶灵的气息袭来时,连光都被吞噬。
电梯开门之前,诺诺终于踏上了东侧楼梯,她明知道此刻一秒钟都是宝贵的,却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走廊东侧的尽头有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的恰好就是电梯门。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刺眼的光芒从门缝中射出,仿佛是成吨的熔岩从电梯里汹涌而出。光芒中站着漆黑的人影,他戴着枯木般的面具,骑着八足骏马,骏马喷吐着雷电。
诺诺忽然就后悔停下来看这一眼了,因为她看见对方的瞬间,对方势必也看见了她,镜子的原理决定了这一点。
好奇害死猫,可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猫样女孩。
没法躲猫猫了,现在只剩下逃命了!东侧楼梯下去对面就是门,首先是离开这栋楼,再想别的办法!走楼梯总不是骑马恶灵的长项吧?诺诺放下苏小妍,拉着她就要跑。
苏小妍却呆呆地看着镜中的神魔,脸上浮现出极其恐惧的神情,又有泪水无声地漫过那张漂亮的脸。
骑马的恶灵缓缓地逼近,马蹄声“嗒嗒嗒嗒”,就像是计算死亡的钟表。
诺诺沿着楼梯踏上一步,坦然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双手的沙漠之鹰发出雷霆般的轰响,她的弹匣里装的是对犀牛大象也一击必杀的钢芯弹。
恶灵似乎带着极致的高热,那些弹头还没有接触他就融化为铁水,即使有些铁水溅到他的面具和蓝色风氅上,也不过是增添了一些铁色的花纹。
“快走!”诺诺大吼,抓着苏小妍的手就往下跑。
她没指望枪弹真能伤到骑马的人,但能阻挡他争取一点时间也好,可惜事与愿违。
失魂落魄的苏小妍被她拖着狂跑,诺诺一边狂奔一边从枪里卸子弹,每隔一段楼梯就有一颗子弹躺在地面上。这些子弹固然会给恶灵留下线索,但也是诺诺的警报器,恶灵身带恐怖的高温,只要他靠近子弹子弹就会爆炸,凭借爆炸声诺诺就能知道双方之间的距离。
上方果然传来了连续的爆炸声,“砰砰砰砰”,恶灵并未因为猎物在狂奔而加快速度,依然走得不急不缓。
诺诺从未遭遇过那么可怕的敌人,可怕的不是他的力量,而是那种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感觉,隔着镜子跟他目光相对的刹那间,诺诺觉得自己像只鸟儿被利箭穿心,她能做的只有跑。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诺诺才猛醒过来,这座楼从上到下就只有四层,可是她们已经跑了多少层?她们早该看见楼门了,可前方还是数不清的楼梯,往后看去……也是数不清的楼梯!
楼里越来越热了,恶灵正把他的光与热散播到每个角落。诺诺穿着一双靴子,地板的温度隔着靴底都让她很不舒服,她跺了跺脚,忽然讶异地看向苏小妍。
苏小妍光着脚跑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就算舞蹈演员的脚经过千锤百炼,也不至于能在蒸汽熨斗一样热的地面上跑到现在吧?
苏小妍失魂落魄地站在滚烫的地面上,满脚都是水泡,满脸都是泪痕,她一路都在无声地哭泣,诺诺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你怎么了?”诺诺轻声问。
“我想起来了!”苏小妍说,“我想起楚天骄留给我的是什么了!”
诺诺很想知道楚天骄留给苏小妍的是什么,但眼下她们没有时间说话。她拔出备用弹匣,把全部的子弹卸出,她一个人沿着楼梯往下跑,每隔一段路就放一粒子弹,再返回苏小妍身边。她把自己的靴子也脱下,抱起苏小妍,忍着可怕的地面高温奔向走廊的西侧。赤足奔跑她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她要在骑马的人抵达这一层之前跑到走廊西侧去,那里有楼梯也有电梯。这是她早就想好的PlanB,既然恶灵沿着子弹为标记追,那就让他这么追下去,这一次子弹不是用作报警器,而是用作诱饵,诺诺想要把他引下楼去。
诺诺忽然站住了,默默地看着走廊尽头那堵坚实的墙壁,走廊西侧并没有楼梯,在她记得是楼梯的地方只有一堵白墙。她还是不够了解尼伯龙根,既然走廊东侧会凭空多出很多楼梯,那么走廊西侧的楼梯为什么就不能消失呢?电梯也不复存在,恶灵分明是乘电梯去的四楼,可本该是电梯门的地方,现在是一面绝对不可能打破的大理石墙壁,看起来就像罗马万神殿的墙壁跟这间医院接驳了。
她焦急地踹开周围病房的门,想着实在不行就跳窗吧!以她的身手,四楼的高度也未必不能克服,如果苏小妍摔伤的话,她也可以抱着苏小妍继续跑。
但掀开那些窗帘,她看到的也是墙壁!她们跑进了这座迷宫的死胡同,恶灵优雅得就像狩猎的英国贵族,把猎物逼到无路可逃的境地,才会从容地举起猎枪。
爆炸声越来越近,“砰砰砰砰”,马蹄声从容而飘忽,恶灵神奇地从楼下上来了,目标就是她们所在的位置。
诺诺安静下来,扶着苏小妍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给她穿上自己的靴子:“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苏小妍呆呆地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眼泪快速地被高温蒸干。
诺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现在告诉我,楚天骄留给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个孩子,我跟他生过一个儿子,他叫楚子航,我找不到我儿子了。”苏小妍小声哭泣着,“我找不到我儿子了。”
“他不是出了车祸么?你忘记了么?”
“不!他还活着,可我找不到他!”苏小妍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火光,“这是秘密!只有我知道!”
诺诺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苏小妍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从她的小腹处取出那个小枕头。
医生说苏小妍每天早晨都会把这个小枕头捆好,然后高高兴兴地宣称自己怀孕了,夜间卸下那个小枕头的时候,她又会悲伤地哭泣。
诺诺扶着苏小妍的脸,令她直视自己:“既然想清楚了,就不需要这东西了,你会找到你儿子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还不知道世界线的秘密,但有些事情似乎清楚了,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疯子才是清醒的。路明非是疯子,苏小妍也是疯子,因为他们跟楚子航之间的牵绊最大。苏小妍精神失常并非因为楚子航在十五岁的时候死了,而是某种能力抹去了她最爱的人。作为母亲她不愿意接受这个被修改的世界,所以一直在抗拒。她捆着那个小枕头,就是把楚子航重新放回自己的身体里,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她能为他找的庇护所,只能是自己柔弱的身躯。
当什么事什么人你死都不愿意失去的时候,谁都可以变成亡命之徒。
小魔鬼如果在此应该为苏小妍鼓掌,这个美丽的女人可能流着龙血但绝非什么毁天灭地的超级混血种,本不配拥有某些人那种穿透世界线洞悉过去未来的能力,但她竟然做到了,凭着被龙类鄙夷的人类的情感,觉察到了在她不可抵达的某条世界线里,她那沉默寡言的儿子还活着,可这在别人看来只是她疯了之后的幻梦。
可谁又能说幻梦就一定是假的呢?也许在你反反复复的某些梦中,真的有个令你无法忘记的人在命运的彼端遥望着你。
她把苏小妍推入那间做加强CT的病房,为了防辐射,它的四壁用铅板包裹:“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开门,有人会来救你的。”
她这是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里,路明非要求她躲在黑暗的地方不要出来,尽管对于炼金术所知不多,但她凭借侧写推导出了背后的原理。恶灵用来感知外界的媒介很可能是光和水,对于他来说那些绝对不透光的小空间就是一个个打不开的黑匣子。她抱紧了苏小妍,拍拍她的后背想给她一点安慰。
就在她想关门的时候苏小妍把门给顶住了,从门缝里看了出来:“你刚才说你们是我儿子的朋友?”
“我们都是,但我那个朋友是你儿子最好的朋友,”诺诺无声地笑笑,“没有他,我们谁都坚持不到现在。”
“我儿子真幸运,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苏小妍高兴地抹着眼泪。
“那就活下去,为了你儿子,也为我那个朋友。只有你能证明他是对的,是我们都错了。见到他的时候,记得帮我跟他说对不起。”诺诺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