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把它塞回下面,深呼吸,然后打开了第一本,1999年9月17日,师大男生二宿舍三楼卫生间(西侧),周军。
看完全部卷宗,已经是下午5点了,邢至森悄无声息的回来。他点燃一支烟,坐在方木的对面。
方木低着头,不想让自己仍然红肿的眼睛被邢至森看到。
“有什么想谈谈的么?”
方木摇摇头。
邢至森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他站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走,我们一起吃饭吧。公安局食堂的饭菜还不错。”
方木抬起头,看着邢至森和善的脸,“不了,我想早点回去。”
方木坐在64路公共汽车上,眼望着窗外。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人声、汽笛声响成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急切的表情,也许在盼望家中或简单或丰盛的晚餐吧。那些匆匆的脚步,转动的车轮,带着他们奔向干燥的拖鞋,温软的米饭,亲切的埋怨、孩子的呢喃。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时而平静,时而狂暴,时而浪花起伏,时而波涛汹涌。
方木眼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感到无力的疲惫。
对面开来一辆25路公共汽车。方木看着它与自己交错而过,里面是拥挤的人群,或坐,或站,表情麻木或者大声谈笑。每个人的生活互不相干,命运平淡如斯。
只是,再没有那个人了。
“如果命中注定下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杀死我,最好在背后,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没有痛苦的要我的命。”
尸检报告上说,陈希曾经被乙醚麻醉过,她是在深度昏迷中被砍下头颅。
想不到,一语成谶。
汽车驶过师大,方木却不想下车,一直到终点。
他慢慢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天色完全黑下来,路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他的身影一次次被拉长又缩短。
他越走越快,最后全力奔跑起来,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在奔跑中再次爆发不可遏止的痛哭。
两天后,方木参加了陈希的葬礼。
葬礼在朝阳沟火葬场举行。参加的多是陈希的同学,SUO小组的人也来了。
陈希的父母被陈希的姑妈和姑父搀扶着,向前来对陈希作最后告别的人一一点头答礼。
陈希的长相酷肖其父。
大堂里回响的不是哀乐,而是莫文蔚的《爱情》,据说是陈希生前最爱的一首歌。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
方木绕过摆放在灵堂中央的棺材,陈希静静的躺在里面,脖子上缠着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感谢殡仪馆的化妆师,她看起来安详无比。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紧握,好像里面是一个深埋心底的秘密。
爱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无论是用什么言语只会,只会思念你。
追悼会结束。当陈希悲痛欲绝的父母被亲属和同学扶出灵堂,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陈希的尸体扶起,准备放上那个冰冷的推车。方木回过头。
我爱你。
周军被勒死在厕所里。死后被凶手摆成了大解的姿势,应该是害怕被别人过早发现尸体吧。
刘伟丽被推下楼,摔死在平台上,之后凶手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贾飞飞被绑在旗杆上活活冻死。凶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却没有性侵犯的痕迹,他只是想杀人,并不想劫色。一尊雪中的雕塑。
宋博被墙上落下的冰凌插死。从现场来看,应该是意外,没有人可能计算得那么准确。那么凶手为什么不像前两次杀人那样,隐藏尸体或者清理现场呢?
他完全可以把贾飞飞和宋博的尸体塞进体育场看台下面的空洞里,那样的话,十天半月都可能不被发现。
把她绑在旗杆上,是想让所有人注意到他的残忍与睿智吧,就好像艺术家希望自己的作品摆在展厅里最显眼的地方。
宋博的死,应该是个意外,可是对于凶手来讲,更像是一个惊喜,还有什么死法比从天而降的冰凌瞬间毙命更让人感到诡异和惊叹呢?比起旗杆上的贾飞飞,他应该更希望人们看到跪伏在体育场外,脖子上插着冰凌的宋博吧。
至于陈希,当着3000多个观众的面,砍下她的头颅,然后从容逃走。
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完美谋杀,不留痕迹,然后在一旁欣赏观众的恐惧与逃亡,警察的慌乱与困惑。
《恶魔的盛宴》。那晚的话剧,是他一个人的表演,他的盛宴。
聪明。谨慎。强壮。残忍。傲慢。喜欢戏剧性的生活。
更重要的,他的心里埋藏着深深的——仇恨。
那是什么样的仇恨?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杀戮去平息?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五条性命去偿还?
什么样的仇恨,能够让他甘愿交出灵魂?
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激发他如此残忍的灵感?
凶手,男性,身体强健,有着无比智慧的大脑,性情谨慎、残忍、内向,渴望与众不同的经历与遭遇。
而且,他就在我的身边。
“你是说,凶手就是这个学校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你认识的人?”
邢至森和方木坐在校园里的一个小饭店里,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了。邢至森透过香烟的烟雾看着方木。
“是的。”
“为什么?”
“第一,能够在厕所里杀死周军的人,一定是一个熟悉他的生活习惯的人,在宿舍楼里下手有很大的风险,弄不好会被其他人撞见,而周军有在深夜大解的习惯,那个时候大家都应该睡觉了,所以他一定了解周军。第二,刘伟丽是在复印室里被骗到天台,然后被凶手推下楼摔死,那么他一定知道刘伟丽当晚需要加班,而且刘伟丽不可能被一个陌生人在深夜带到天台上。第三,陈希被杀死在舞台上,而且杀人手法与剧情一致,这说明凶手一定事先知道剧情的发展,他应该至少看过彩排。所以,他一定是这个学校的人。”
邢至森默不作声的吐着烟圈。方木的分析与他的推断基本一致。他看着小饭店里进进出出的大学生,衣着或华贵或朴素,脸上却都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他想象不出他们中的一个会有如此残忍的性格,如此谨密的心思。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恨。”方木想了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仇恨?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会有什么样的仇恨?
“仇恨并不都是杀父之仇或者夺妻之恨之类。”方木仿佛看透了邢至森的心思,“仇恨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滋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玩笑话,都可能是仇恨的源头,当一个人感到受了伤害,他就有理由仇恨。就像你那天的一个微笑,就让我想当场掐死你。”
邢至森看着方木,他在这个男孩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初次见面时的紧张和与年龄相称的单纯。他的眼神沧桑、落寞,带着深深的倦意却又炯炯有神。
“你仇恨过谁么?”
“恨过。”方木低声说,“高中时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抓住我作弊的老师;出言不逊的售票员。”他长出一口气,“可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仇恨,我现在最恨的,只有他。”
方木抬起头看着邢至森的眼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让你干什么?”
方木没有作声,摇了摇头。
方木来到门前冷清的俱乐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走了进去。
二楼的走廊里空空荡荡,方木的脚步声在四周回响。他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
吴涵就是在这里被凶手打倒的吧。
他用右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击打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物体。
吴涵脑后的伤口基本上与肩膀垂直,凶手大概是在吴涵正后方用木棍击中了他的头部。
那他的习惯手应该是右手。
没错,那天凶手双手举起斧头的时候,也能看出他的发力手是右手。
方木一动不动的站着,似乎想感受几天前,那个挥舞木棍的人在空气中残留的每一丝气息。
四周安静无比,偶尔听见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入的声音。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答作响。
良久,他有点沮丧的走下楼梯。
走到楼下大厅的时候,方木发现剧场内坐着一个人。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的走进剧场,慢慢向那个人靠近。
剧场里光线很暗,那个人一动不动的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眼望着舞台。
方木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剧场里的光线,那个人的后脑贴着纱布。
是吴涵。
方木呼出一口气,脚步也不再刻意放轻。
他走到吴涵身边坐下。吴涵显然注意到了方木,可是他并不转头,仍然盯着舞台,动也不动。
舞台上空空如也,曾经作为布景的各种装饰彩带黯然无光的垂着,地板被草草擦洗过,仍然能看见暗红的血迹和用粉笔勾勒出的头颅和斧头的位置。
吴涵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