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低头喝了口水,又点燃一支烟。
“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有一些比较典型的人格特征。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绪焦虑;无法从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为家中幼子;独居,并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现场附近;对新闻媒体不感兴趣等等。所以我判断凶手可能就住在现场附近,而红园区是本市的旧城区,商品房很少。再说以他的精神状态,不可能从事高收入的职业,所以他的经济能力也不允许他购买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给他的房子里,而他的父母原为国有企业的职工,因为过去只有国有企业才会有福利分房的待遇。”
方木掸掸烟灰,“所以,综上所述,凶手是一个年龄不超过30岁,很瘦,不修边幅,家住在案发现场附近,国有企业职工子弟,存在严重精神障碍的人。”
邰伟目瞪口呆的看着方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老天爷,全被你说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关于犯罪与血液的关系我就判断错了,我以为他对血液的焦虑缘自天气。”
“是。”邰伟思索了一下,“我记得那天你说凶手可能穿着一件比较厚实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发的时候冬天刚过去,我以为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冻结,所以他可能会采用一些额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实的衣服。后来看了佟卉被杀的现场才感觉到那可能是来自于对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伟仍然是一脸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说:“我没那么神的,这个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说怎么选择被害人,为什么要剖腹,为什么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质混合,为什么要把佟卉带离第一现场,很多呢。”
“哦…”邰伟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马凯面谈的时候,问了他那些问题?”
“是啊。”
“实证主义研究。”邰伟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木,“老弟,将来想当个犯罪学家么?”
方木愣了一下,“没有。我可没想那么多。”
“那你为什么…”邰伟终于把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
方木脸色一沉,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从小饭店里出来,喝得有点醉的邰伟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
方木笑着摇摇头,“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伟粗声粗气地说,“物质奖励?还是给你们学校写一封表扬信?哦,”他若有所思的摇摇头,“恐怕不用我写了,呵呵。”
方木正要问为什么,邰伟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妈的局里不给你奖励,我给!你们做学生的需要什么呢?”他搔着后脑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连连摆手,看见邰伟拿出钱夹,他把脸一沉:“邰伟,我们算是朋友吧?”
邰伟使劲点点头。
“如果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来这一套。”
邰伟搔搔后脑勺,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间,从枪套里拿出一支64式手枪的备用弹夹,取出一颗子弹,递给方木。
“这是干什么?”方木惊讶地问。
“对于我们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枪。”他郑重其事地把子弹放在方木手里,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枪我不能给你,送你一颗子弹吧。留个纪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觉得不吉利啊?这话怎么听都感觉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尝尝”!
不过他还是把子弹小心地放在衣袋里,然后冲邰伟挥挥手:“我回去了,你自己开车小心点。”
方木转身刚走了几步,邰伟“哎”的一声。
方木回头看着邰伟。
邰伟仿佛审视般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郑重其事地说:“方木,考没考虑过将来要做个警察?”
“没有!”方木坚决地说。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邰伟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打开车门,上车,发动,看见车内镜上挂着的“五条禁令”,心里祈祷着千万别遇到警务纠察。
方木没有回寝室,而是走到了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他躲在站牌后面,看见邰伟的吉普车开远,才跳上一辆315路公共汽车。
车开到长生路的时候,方木下了车。向北走了不远,就到了J城专门经营殡葬物品的延寿街。长生,延寿,却偏偏家家门口摆满纸人、花圈。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东西太多。
20分钟后,方木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车。
凌晨1点。
方木蹑手蹑脚的爬到七楼,手中的黑色塑胶袋不时发出令人厌烦的声音。这层是女生宿舍,如果这时候有哪个倒霉鬼出来上厕所,准被吓昏过去。
方木小心地打开通往天台的窗户,先把塑胶袋扔进去,然后自己悄无声息的跳进天台,径直向东北角走去。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风,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声絮语。天台的东北角有一堆沙子,掺杂着不少黑色的纸灰。方木蹲下身子,打开塑胶袋,抓出一捆捆的烧纸,拆开,用打火机点燃。一个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烧起来。
午夜的校园显得寂静异常,大多数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梦中徜徉,夜游的,无论是人是鬼,都没有看见J大南苑五舍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尽管它并不是第一次。
方木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把它放在身边的一块砖头上。接着又点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里,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在火光中袅袅升起,好像柔婉的轻纱,摇曳几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们好么?
还有你,陈希。
方木的眼中涌出泪水。
我又抓住了一个恶魔。你们该为我高兴吧?这是第几个了?第六个了吧。他很残忍,杀死女人之后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对最后一个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他不会再杀人了,他会下地狱。
我不会再“来不及”。那场恶梦,已经足够。
可是,如果只是梦,那该多好。
方木边拨弄着火堆,边轻声低语。火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表情如梦如幻。不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嘴边,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们一颗颗落在地上。
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纸灰,轻轻附着在方木的脸上。方木伸手拂去,却弄得满手黑迹,想必脸上也好不到哪去。
他轻声笑笑。
是你么,陈希?
好,我不哭了。
方木站起身,又向火堆中投入几打烧纸。转头看看,地上的香烟就快燃尽。
给王建续上一支。自己再点燃一支。
那堆火慢慢小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堆冒烟的灰烬,方木把沙子覆盖在灰烬上,又从塑胶袋里拿出一堆烧纸,用打火机点燃。
刚刚恢复黑暗的天台一角又被一小堆火光照亮。方木的眼中早没有眼泪,嘴角紧抿,眉头微蹙,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孙梅,我来看你了。
尽管从始至终都很难说对孙梅有什么好感,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救了自己两次。
不论是幸运还是不幸,都留在今生吧。就像这纷飞的纸灰,旋转、粉碎,就算了。来世还要爱,只是记得要幸福。
最后一打烧纸在方木手里捏了很久,直到火堆即将熄灭才投进去。
希望你在那边能开心点。吴涵。
回到寝室,方木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可是心情又无比轻松。
每一次祭奠过死去的人,方木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身上背负的重担又减轻了一点。
方木眼神散漫的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线仿佛有质感一般,轻轻地、软软地覆盖在方木的身上。有清凉的风吹进来,轻拂在脸上很舒服,连身体也好像被这风穿透,变得透明、清澈。方木把头倚在栏杆上,眼皮越来越重…
几分钟后,方木猛然惊醒。对面床上的杜宇正说着梦话:“还是B食堂的排骨好吃!”
方木揉揉太阳穴,俯身打开电脑。
机箱沉闷的响起来,几十秒钟后,他打开硬盘里一个命名为“马凯”的文件夹。
方木的脸在显示器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蓝,眼神也重新变得冷漠、疲倦、锐利无比。
第八章 快乐不快乐
“哦,是你啊,进来坐。”
“不打扰吧?”
“哪里话。还要水?”
“好的。”
“那几本书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来还书的。”
“怎么样,看得懂么?”
“嗬嗬,不大懂。很多东西都看不明白。”
“嗬嗬,没关系,这很正常,对你来讲,这些书也的确是深了点。最近怎么样?”
“还好。”
“可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因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