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开始。
一身警服的小于看起来与鲁旭还真有几分相似,鲁旭也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而整个表演的过程其实就是在玩游戏,小于的上身伏在模拟摩托车上,随着游戏的进程来回摇摆。鲁旭的表情从微笑渐渐变得专注,杨锦程始终在观察他,当确定鲁旭已经沉浸于心理剧之后,他切换了监视器的画面。
游戏画面出现在屏幕上,高度仿真的技术让游戏中的路面惟妙惟肖,小于,或者鲁旭在指挥员的命令下,驾驶着摩托车在城市中左突右闪,躲避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鲁旭越来越投入,呼吸也渐渐急促,后来竟随着游戏画面左右摇摆着自己的身子。
画面再次切换到训练馆里,鲁旭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松下来。而就在此时,游戏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辆横穿路口的卡车,游戏中的摩托车立即向右急转,可是由于躲避不及,摩托车还是撞在了车尾上。小于“啊呀”一声从模拟摩托车上摔了下来…
鲁旭本能地向后一躲,然后痛苦地抱住了头。
没有人说话,监视器也再次切换到游戏画面上,方木注意到屏幕上并没有出现“Game over”的字样,依然是那条车来人往的街道。
“鲁警官,”杨锦程把一杯水递到他手里,“你还好么?”
鲁旭把水杯捧在手里,喘了一阵粗气,低声说:“我没事。”
杨锦程坐在他身边,慢慢地说:“鲁警官,刚才游戏里的情景是我们模拟车祸发生时的情形,时间、你的车速以及肇事车辆出现的时机,都和当时一模一样。”
他顿了一下,“小于恐怕是我见过的驾驶技术最出色的警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在我省武警总队的比武中拿到了驾驶比赛的冠军。然而即使是这样,在当时的情形下,车祸都是不可避免的。”
鲁旭抬起头,看了杨锦程一眼。
“是的。”杨锦程点点头,“车祸不是你的错,无论是谁,在那时都无法幸免。而在我看来,你做的很好,因为你保住了自己的命。”
“你是在安慰我。”鲁旭低声说,不过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呵呵,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杨锦程笑起来,他凑近麦克风,“小于,准备好了么?”
画面切换到训练馆里,小于已经重新骑到摩托车上,游戏开始。
“我们再来一次,你就知道我不是在安慰你,而是事实。”
仿佛时光倒流,刚刚出现的一幕再次上演,只不过这一次游戏画面占据了更长的时间,鲁旭没有再随着游戏进程情不自禁地晃动身体,而是专注地盯着监视器。当撞击的那一刻再次来临的时候,鲁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杨锦程将画面切换到训练馆里,“你瞧,我没有骗你吧。”
鲁旭难得地微笑了一下。
小于蜷缩着躺在地板上,身边多了一支警用转轮手枪,仿佛是小于坠地时掉落的。这支枪吸引了鲁旭的注意力,他把脸凑近屏幕,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似乎想搞清楚是谁拿走了枪。
四名身着白大褂,抬着担架的救护员匆匆登场,他们把“昏迷不醒”的小于抬到担架上,小伙子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垂下来,随着救护员的动作来回摇摆着。而此时,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角色出现了。
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他几乎是跑向了那副担架,一边急切地向担架上的“鲁旭”伸出手,一边高声疾呼:“小旭,小旭,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活下来啊…”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老人身上,鲁旭失声叫道:“爸爸?”
四个救护员和鲁旭的爸爸抬着“鲁旭”从训练馆的侧门跑了出去,刚才还忙乱不堪的训练馆里一下子空无一人。
鲁旭开始大声抽泣,杨锦程朝方木使了个眼色,方木心领神会地伸手在鲁旭的肩膀上轻轻拍着。
等到鲁旭稍稍平静下来,杨锦程微笑着说:“你再看看,那支枪呢?”
不仅是鲁旭,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投向屏幕。那支枪不见了!
“枪呢?”鲁旭急忙回头问杨锦程。
“谁在乎?”杨锦程仿佛无所谓般耸耸肩,“没有人会在意那支枪,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最大的成功,就对得起你的父母以及警队。”
“是的,孩子。只要你还在,你就是我们永远的骄傲…”
门开了,早已老泪纵横的鲁旭的父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鲁旭的队长。
“鲁子,那不是你的错。”红了眼圈的队长伸出一只手,重重地捣在和父母相拥的鲁旭身上,“只要你好好的,找到那支枪是早晚的事!”
杨锦程轻轻地站起来,挥手示意边平和方木跟他出来,并随手拉好了门。
所有的演员都集中在走廊里,看见杨锦程出来,一时竟无话。忽然,段警官鼓起掌来,紧接着,掌声就在走廊里炸响。
“你太棒了,杨博士。”小于一把握住杨锦程的手,“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杨锦程微笑着把食指竖在唇边,同时朝身后的门偏偏头。
“你也很棒,小于,”他拍拍小于的手,“将来退伍后,你可以考虑去做个电影明星了。”
大家哄笑起来,这时,监控室的门开了。
鲁旭和父母、队长走了出来,他边擦掉脸上的泪,边向杨锦程伸出手。
“谢谢你杨博士。”鲁旭把杨锦程的手紧紧握住,摇了又摇,“你让我有勇气重新面对那件事情。”
“能帮助你,是我的荣幸。”
“我有个要求,”鲁旭的目光变得坚决,“下一次,我想亲自来演我自己。”
杨锦程盯着鲁旭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鲁警官,你将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
迷宫杀人案无进展。福士玛超市杀人案无进展。尽管两起案件的卷宗已经形成了厚厚的两大摞,但是丝毫没有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2004年11月,公安部在江苏南京召开了全国侦破命案工作会议,在会议上提出了“命案必破”的指导思想,并迅速在全国公安机关得到了贯彻执行。省公安厅也对前段时期发生的两起命案十分重视,并将其列为公安厅督办案件。但是就社会影响而言,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越狱在逃的罗家海缉拿归案。
警方继续在C市对罗家海进行搜捕行动的同时,也请求J市警方予以协助。由于罗家海的籍贯在J市,而且其父母也都居住在J市,因此,警方对罗家海父母家进行了严密布控,然而从案发至今,罗家海依旧毫无踪影,既没有露面,也没有联系过家里。
邰伟把协查情况跟方木简单通报了一下,最后颇有些为难地告诉方木,最近J市的恶性犯罪也频频发生,警力严重不足,所以对罗家海一案的协查只能更多地依靠基层公安机关,但是一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放下电话,方木的情绪有些低落,但是并不沮丧。其实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罗家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至于蠢到回家的地步。
鉴于方木在此案中所犯的错误,厅里改为委任边平为罗家海做了一个心理分析报告。报告中,边平采纳了方木关于罗家海还在本市及可能动向的建议。方木对此颇为感激,因为他知道,边平还是信任他的。
既然自己在追捕罗家海的工作中已经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方木索性将精力放在了近期的两起杀人案上。他很希望能够尽快侦破这两起案件,抛去警察的职责不谈,一是为自己正名,二是为了报答边平。
边平对他的想法不以为然,他告诉方木,破案是警察的工作,但是仅此而已,不要把个人感情因素加在里面,否则就会让自己陷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保护被害人当然是我们的天职,保护犯罪人的其他合法权益也没错。但是要有一个度。”边平颇有些严厉地用手指点着方木,“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感情用事。类似的错误最好别再犯,尤其是用自己的身体给罪犯挡子弹这种事!”
这是边平第一次正式跟方木谈这件事,他对自己的爱护不言而喻。只是方木听出了他和邰伟一样的论调: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就把个人情感掺杂进工作中的人。
方木很清楚自己是这样的人,否则也就不会做了两年多的噩梦;不会独自面对吸血鬼;不会在地下室里对孙普的额头开枪;也不会为了罗家海差点被自己人击毙…
方木不无郁闷地想,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
然而不论适合与否,眼下的工作都必须做好,这件事是不容选择的。方木闭门不出,整日呆在厅里研究两起命案的案卷材料。
迷宫杀人案的侦破思路还算比较清晰,基本上指向了报复杀人。只是死者蒋沛尧的社会关系中,很难发现具有此动机的人。警方最初确立的犯罪嫌疑人谭纪已经证明没有作案时间,而对其交往密切人员的调查结果来看,谭纪的朋友很少,与之接触较多的主要是广告公司的同事。在业余时间,谭纪更喜欢呆在家里玩游戏,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宅男。因此,目前无法证明谭纪和他人一起共同犯罪。
方木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现场图片上,也许是拍摄当时的光线的缘故,照片竟有些油画的效果。幽暗逼仄的地下迷宫里,俯卧在地的死者看起来相当无辜。这让方木想起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师们以宗教故事为题材的作品。
对,那种仪式感。
方木无法让自己从那种感觉中解脱出来。死者生前曾被束缚,并遭反复电击,从尸检情况来看,他的死亡过程是颇为漫长的。那闪耀的火花,痉挛的身体,渐低的惨呼,毫无疑问是那个邪恶仪式的最高潮,而之后的抛尸于迷宫,又是这个仪式的完美结局。看到死者的尸体,方木感觉自己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侧是一些默然肃立的黑影,他们面目模糊,平稳的呼吸却好像就在耳畔。方木甚至感觉到他们心底那种得偿所愿的安详,而脚下这具尸体也不仅仅是被害人,而是刚刚结束的这个仪式的祭品。
从古至今,任何仪式都是一种情绪的象征,那么,这个仪式究竟在象征什么?
抛尸地点位于迷宫的正中,无论是前行还是后退,都会距离前后两个出口更近一些,所以,那里其实是迷宫里的最深处。如果说迷宫带给人们一种迷失感的话,那么,恐怕在此处的感受是最最深切的。
这种最深切的迷失感,是凶手感到的,还是他希望让死者感到的,或者二者都是?
如果凶手曾对此深深体会,同时也希望死者品尝个中滋味的话,那么报复的意味就很浓了。
仪式的象征渐渐清晰:复仇。
临下班的时候,方木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暂时放下手头的卷宗,回单身宿舍取充电器。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为了方便管理和集中,厅里为每个单身同志安排了宿舍,尽管方木就住在本市,还是申请了一间。说是为了工作便利,其实是不想回家。父母始终反对他做警察,为此,在毕业前夕还大吵了一架。
拧开宿舍的门方木就愣住了,早上还凌乱不堪的房间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床上散落的书本和杂志被插回书架,一个月没换的床单和被罩也不见了踪影,篮球鞋还在窗台上滴着水。方木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个熟悉的布包上,是妈妈来了。
“闪开!”方木还在发愣,一个疲惫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随后,自己就被一双手推到一旁。
妈妈板着脸,拎着一只大洗衣盆走了进来。她把洗衣盆塞进床底,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粗气。
“谁的洗衣盆?”方木手忙脚乱地找杯子,倒开水,赔着笑脸问道。
“谁的?我买的!”妈妈放下高高挽起的袖子,没好气地说:“你这里连个能洗衣服的盆子都没有,也不知你平时怎么洗衣服。”
“送到洗衣房啊。”
“那能洗干净么?”妈妈一脸不耐烦,“你看看,你的被罩都什么颜色了?”
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嬉皮笑脸地坐在妈妈面前,“老太太,今天怎么这么有时间?”
“哼,你当我愿意来啊?”妈妈撇着嘴,“你算算,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方木有些愧疚,低下头不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良久,妈妈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你既然选择了这一行,我和你爸爸也只好接受。但是你不应该这么久都不回家看看,连电话也很少给家里打。我们怕影响你工作,也不敢过多联系你。但是你知道么,我和爸爸都很惦记你。”
“我知道。”方木拉过妈妈的手,放在手心里来回摩挲着。
“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么?”妈妈摸着方木的头,“在师大和J大的两件事已经快把妈妈吓死了,要是再出事,你就干脆要了我的命吧。”
“没事。”方木笑笑,“我又不去抓杀人犯。”
“你少糊弄我!”妈妈拉下脸,“我又不是不知道,每天跟你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吧。”
妈妈白了方木一眼,拍拍那个布包说:“里面是秋衣秋裤,天冷了就记得穿上。”随后,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放在床上。
“干嘛?”方木急忙把钱拿起来,“你拿回去吧,我又不缺钱。”
“你跟你妈客气什么?”妈妈打了方木的手一下,“少跟我装富,你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她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枕头底下,嘴里嘟囔着,“也不知你这臭小子把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