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要等一等了。”Z先生沉吟了一下,“现在风声太紧,J和Q在短期内也不可能参与行动了。你耐心点,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Z先生走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罗家海表情木然地呆坐了一会,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蛋糕。看到它,罗家海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生机。
他拆开蛋糕的包装,把附赠的蜡烛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又逐一点燃,接着,抬手熄灭了电灯。
小小的房间因为那摇曳的烛光竟有了些许温馨的气氛,罗家海呆呆地看着那些婆娑跳动的亮点,眼前渐渐幻化出一个身着白衣的清秀女孩。他笑笑,两行泪却从眼眶中扑簌簌落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罗家海轻轻地鼓掌,低声吟唱,却因为不住地哽咽而唱不成句。
沈湘,生日快乐…
边平发现方木最近几天很反常,今天民政局,明天户籍科,偶尔在厅里看见他,还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查资料。边平以为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试着问他,方木却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边平心里不快,这小子居然学会跟自己玩心眼了。他忍住不问,自己是他的师兄,又是上级,好歹得有点架子。好不容易等到方木主动来找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边平吓了一大跳:
“师兄,我需要一支枪。”
坐在吉普车里,方木感到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铁家伙硌得自己很不舒服。刚才在枪房选枪的时候,方木没有选小巧的六四式和七七式,而是选了最大最重的五四式,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家伙看起来踏实可靠。其实这也是一线干警的共识,关键时刻还是五四式故障率最低,最好使。
带着枪是为了以防万一,方木却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用上它。
天使堂墙外的树上安装了高音喇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反复念叨:“树立大局意识,积极配合政府工作,自觉搞好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赵大姐看见方木的车停在门口,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挤出一个笑容迎上来。
“你来了?”她打开铁门,“把车停进来,别放在外面。”
方木心里有事,无意寒暄,听到这话也有点奇怪,“为什么?”
“怕那帮王八蛋祸害你的车。”赵大姐朝树上的高音喇叭努努嘴,“附近有好几家不肯走的,窗户都被砸了。”
“没事。”方木拿起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关好车门,“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自告奋勇,“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车。”
方木“嗯”了一声,看看面前的二层小楼,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周老师正在一间宿舍里修理床铺。他对方木的来访颇有些意外,笑呵呵地问:
“你怎么来了?”
方木没有笑,直截了当地说:“周老师,我想跟你谈谈。”
“好啊。”周老师察觉到方木脸色不对,示意他坐下,“关于廖亚凡么?”
“不。”方木一字一句地说,“是关于沈湘。”
周老师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浑身一震,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周老师的反应让方木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认识沈湘,对么?”
周老师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背靠着栏杆一点点滑坐在床上,半晌,才喃喃说道:“你怎么知道?”
“1月23日晚,你去龙峰墓园祭奠沈湘了,对吧?”
周老师哆嗦起来,片刻,他低声说道:“给我一支烟。”
方木掏出烟盒递给他,看着他颤抖着抽出一支,点燃后狠命地吸了两口。
“周老师,”方木盯着他失神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老师的样子显得痛苦不堪,他微闭双眼,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摆脱某些难以回首的记忆。
“周振邦,男,1945年9月7日出生于C市,1964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1971年7月分配至C市师范大学任教,1983年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成立,周振邦被任命为主任。1999年,周振邦突然辞职,之后去向不明。”方木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不过据我所知,周振邦5年前改名为周国清,之后成立了天使堂孤儿院,而他本人,就坐在我面前。”
周老师苦笑了一下,“你居然调查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在天使堂吃晚饭的时候,你曾经提起你去哈佛大学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筑里听课的事情。”方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图片,“哈佛大学最高的建筑是威廉詹姆斯楼,外观酷似一座白色写字楼,而那里恰恰是心理学系的所在地。我在C市的心理学家中搜索周姓人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资料。”
“你既然查得这么清楚,又何必来问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和沈湘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老师没说话,又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方木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耐心地等他开口。
一根烟吸完,周老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小方,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请你把这当作一个老人对他前半生所犯错误的一个忏悔。我不知道你听了之后是否会原谅我,但是请你相信,从我创办天使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打算用自己的余生来赎罪。”
方木看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此刻那里满是歉疚与痛悔的泪水。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吧。”周老师捏紧双拳,仿佛在鼓励自己吐露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你听说过Skinner's Box么?”
“斯金纳的箱子?”方木睁大眼睛,“你说的是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么?”
“是的。”周老师有些惊讶,“你真的是个普通警察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斯金纳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行为主义学派最负盛名的代表人物。斯金纳反对仅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探讨人的内心世界,主张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而不去推测人的心理过程和状态。他提出了一种“操作条件反射”理论,认为人或动物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将一定的行为作用于环境。当这种行为的后果对他有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在将来重复出现;不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减弱或消失。由此,人们可以用这种正强化或负强化的办法来影响行为的后果,从而逐渐修正其行为,这就是行为修正理论。斯金纳最初将行为修正理论用于训练动物,并制作了著名的“斯金纳箱”。箱子里有控制杆、喂食盘、迷你踏板等装置,斯金纳把动物——例如鸽子、老鼠——放入箱子进行研究,据传,他还曾经把自己的女儿当作试验品放进斯金纳箱。
可是,这样一个备受争议的科学家,和这些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八、九十年代,那是一个思想遭受长期禁锢,又猛然喷发的时期。”周老师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忆一段伟大而热烈的年代,“我在文革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一旦有了可以施展自己抱负的空间,我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人生不过匆匆数年,哪个学者不想给后人留下传世的理论和经典呢?所以,我在担任心理研究所的主任后,选择了一个当时在我看来可能改变人类进化轨迹的课题——教化场计划。”
“教化场,什么意思?”
“斯金纳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出人类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纯粹受增强物控制摆布。这种理论虽然备受诟病,但是却让后世受益匪浅。治疗恐惧症和焦虑症的脱敏疗法和满灌疗法都是以斯金纳的行为理论为依据的。斯金纳梦想以行为工程学来建构人类社会,以行为理论来控制人类的行为。事实求实地讲,我对此很感兴趣,因为我在文革期间看到了太多违背人们本性的行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那次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如果能找到那种神奇的力量,我们将彻底强化人类的社会性,以此构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我们设想建立一个在外部影响人类行为的场域,并把它命名为教化场。”
“你的意思是…”方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用训练来培养人类的个性进而影响行为——就像训练动物一样?”
“我理解你的反应。”周老师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这个计划是违背伦理的。但是对我而言,学术成就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东西。我当时想,即使我将来像斯金纳那样受到世人的唾骂,只要能为人类探索自身奥秘作出贡献,那也是值得的。所以,我还是决定启动教化场计划。”
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大块乌云渐渐布满天空,一场大雪似乎就要来临。狭窄的宿舍里越发显得昏暗,两个人的脸都躲在阴影里,只有香烟上的红点若隐若现。
“整个计划只有我和我的助手才知道内情。我们首先选择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主要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每年都有很多大学毕业生到心理研究所来实习,我从实习生中选出一些人来对这些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但并不告诉实习生任何关于实验的内容。同时,我在社会上秘密招募了一些志愿者,这些志愿者也是普通人,并且经过严格审查,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对实验对象跟踪研究一段时间后,我就安排志愿者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制造一些突发事件,例如目睹性行为、突然被陌生人拥抱、带至黑暗场所等等。事件发生后,我要求志愿者签署保密承诺书,然后发给一笔报酬,从此再无瓜葛。然后,撤换掉所有负责观察实验对象的实习生,改派其他实习生跟踪记录实验对象在突发事件后的反应情况,当然,试验的目的和内容对他们也是严格保密的。这样,就可以确保实验的目的和过程无人知晓。”
“你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地制造一些遭遇?”方木皱起眉头。
“对。”周老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这样可以让实验对象按照我们的设想去思考,去行动,换句话来讲——经历我们为他们选择的人生。”
方木抬头看看面前的老人,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他曾有过恶魔一般的心肠?
“后来呢?”
“第一批实验对象共有5个人,除了一个目睹性行为的孩子之外,其他人在试验过后并没有显现出剧烈的情绪反应,于是十年后,我们又选择了第二批实验对象。当时我的信心很足,我打算让这个计划长期进行下去,用20-2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实验。如果实验能顺利完成的话,我将会在学术上取得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成就。斯金纳证明了奖赏对于建立良好行为的帮助,而我将证明惩罚对于塑造人的行为同样有效。可就在两年后,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方木急忙问道。
周老师长叹一声,额头对着床铺的栏杆轻轻撞击。
“我在看一份跟踪报告的时候,发现一个实验对象的情绪反应非常奇怪,比我设想的要强烈得多。由于这个实验对象是我的助手负责的,我就询问他实验的情况。他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最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承认是志愿者出了问题——他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强奸了那个女孩子…”
“沈湘?”方木失声叫道。
“对。”两行眼泪刷地一下从周老师苍老的脸上滚落下来,“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整整一天没有出办公室。我开始思考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也第一次萌发了放弃实验的想法。而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彻底下了决心。”
“什么事?”
周老师已经无法回答了,他靠在栏杆上大声抽泣起来。方木看着面前哭泣的老人,说不清心里究竟是厌恶,还是同情。
良久,周老师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颤抖着说道:“有一个孩子在实验后,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自杀了。那孩子,就是维维…”
“啊?”方木震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赵大姐的儿子?”
“对。”周老师看着方木,似乎很希望他扑上来打自己一顿,“维维死后,我决定彻底放弃教化场计划。我销毁了全部实验记录,包括我辛辛苦苦写就的几篇论文。然后,我辞了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心理学家了。我改了名字,彻底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圈子,还在郊区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孤儿院,把已经濒临绝境的赵大姐接了过来。我伤害了太多的孩子,我就要好好培养那些曾受过遗弃,受过伤害的孩子们,以此来为我前半生所犯的错误赎罪。”
说完,周老师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将折磨自己多年的秘密一吐而出,似乎心中轻松了不少。
方木却无法轻松,他点燃了一根烟,强行命令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眼前的老人曾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然而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他。
一根烟吸完,方木打开文件夹,尽量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周老师,当年的实验记录你一点都没有保留么?”
“是的。”
“那你还能不能记得当年实验对象和志愿者的名字?”
“有些能记得。”
“那好。”方木抽出文件夹中的一张纸,又递给他一只笔,“把这张名单上你认得的名字标记出来。”
周老师戴上眼镜,拿过名单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变,抬头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份名单的?”
方木面无表情地说:“你先标记出来再说。”
周老师略一思索,在几个名字上画圈,又递还给方木。
被周老师标记过的名字分别是沈湘、谭纪、姜德先、蒋沛尧、马春培、夏黎黎。
见方木皱眉,周老师又追问道:“这份名单是怎么回事?”
方木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警方怀疑谭纪杀死了蒋沛尧,而姜德先杀死了马春培。”
“什么?”周老师大惊,“蒋沛尧和马春培正是当年对应谭纪和姜德先的志愿者啊。”
方木脸色铁青,“你让他们对谭纪和姜德先做了什么?”
“我想想,”周老师急得脸色大变,“按照计划,蒋沛尧把谭纪遗弃在散场后的电影院里;马春培和夏黎黎在姜德先的面前以父女的名义发生性关系…对了,夏黎黎呢?”
“夏黎黎6年前死于三期梅毒。”方木冷冷地说,“否则她也会被姜德先干掉。”
周老师的脸色惨白,他一把抓过方木手里的名单,“那,黄润华、曲蕊、申宝强、聂宝庆又是谁?”
“申宝强和聂宝庆是另外两起杀人案的死者,我们怀疑凶手是曲蕊和黄润华。”
“曲蕊、黄润华和谭纪、姜德先有什么关系么?”周老师似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相信他们四个人是同伙,包括目前在逃的罗家海。”方木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就是沈湘的男朋友!”
周老师大长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几秒钟后,他颓然跌坐在床铺上,年久失修的铁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也就是说…”周老师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方木替他把话说完,“教化场计划并没有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