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陈设简单,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台电视,还有一台冰箱伫立在墙角。方木在茶几上成摞的杂志里翻翻找找,一无所获。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碟片和茶叶。方木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推开卧室虚掩的门,面前是一张双人大床。床上的被褥凌乱地卷在一起,床头柜的几个抽屉都被拉开了。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刚要转身,就感到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
眨眼间,他已经被人双手反剪,面朝下死死地按在床上。一双手迅速在他身上来回搜寻着。方木挣扎着想扭过头来,却难以动弹。随即,一根冰凉的管状物顶在了他的头上。方木的心一惊,随即就停止了挣扎。
那是一支手枪。
“你他妈终于回来了。”持枪者的声音凶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嗯?”另一个声音响起,“放开他。他不是丁树成。”
方木立刻知道那是谁了。
背后的重压很快就减轻了。方木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眼前一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蒙在了被子里,随后,他被人推倒在卧室的地板上。
方木急了,连蹬带踹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奔出门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从楼下传来。方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刚一冲出门口,就看到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他顾不得许多,一步跳到车头前,张开双臂…
一阵橡胶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后,桑塔纳轿车紧急刹车,紧贴着方木停了下来。
方木感觉后背一下子沁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拉开车门,把正要破口大骂的驾驶员拽了出来,又伸手拔下车钥匙,一扬手扔了出去。
驾驶员傻了,忙不迭地跑到路边的草丛里寻找钥匙。方木手指后座:“郑霖,下来!”
C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铁青着脸,拉开车门走了下来。
“你干什么?”郑霖重重地甩上车门,“闹够了没有?”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方木逼视着郑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郑霖没有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方木一愣,随后就明白了。
“你跟踪我?”方木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郑霖的鼻子,“胡英伟也是你们打伤的?”
驾驶员已经找回了钥匙,怒不可遏地冲到方木面前挥拳欲打。郑霖喝止了他,之后有些无奈地对方木介绍说:“小海。”随后,又朝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的另一个男人努努嘴,“阿展——都是我们队里的。”
方木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三个,小海和阿展也充满敌意地回望着他。
“恐吓被害人家属、非法搜查。”方木低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与你无关。”郑霖简单干脆地回答道,“你先告诉我,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这与你无关!”方木毫不退让。
“这事儿你管不了。”郑霖皱起眉头,“你最好告诉我们。”
“你先说你想干什么?!”
郑霖脸上的肌肉可怕地鼓起来,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也许是意识到方木不可能告诉他实情,脸上的表情由愤怒渐渐变成无奈。他挥挥手示意小海和阿展上车,这次方木没有阻拦他,侧身闪到了一边。汽车即将发动时,郑霖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强硬地指着方木说道:“我警告你,别乱来。”
方木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本来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又冒出这三个人。坐在车里,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尽。郑霖是他的老相识了,在教化场一案中,他们还曾有过默契的合作。换作别的时期,方木一定会对他寄予极大的信任。可是在老邢的事情之后,他突然觉得所有的人都黑白莫辨。郑霖在做的事情,显然和老邢有关。而方木的一举一动,也都在郑霖的监控之下,所以他才能在胡英伟和丁树成家里抢先一步。郑霖想干什么,方木无从知晓,但能够肯定的是,调查老邢的事的人,已经不止方木一个。
该信任谁,又该提防谁,已经完全乱套了。
第八章 重逢
城湾宾馆杀人案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邢至森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从法律上来讲,如果胡英博的确杀了人,并在楼梯间里手持疑似凶器的东西向邢至森进行攻击,那么邢至森开枪将其击毙的行为就属于意外事件,不能按照犯罪处理。相反,如果不能证明胡英博的确杀了人,那么老邢就必须承担刑事责任。依据现有证据来看,老邢的话无法得到证实。本着谨慎从事的原则,调查组决定对老邢进行测谎,如果老邢通过测谎,案件将继续调查,如果不能通过测谎,则将本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为此,调查组专门召开了一个内部会议。作为公安厅派出的协助人员,边平和方木也参加了会议。
政法委书记出席了会议并作了重要发言,措辞严厉,其中不乏警告的味道。他要求调查组必须排除一切外来干扰,秉公处理此事。为了杜绝包庇与袒护,除了邀请沈阳的专家来给老邢测谎,还征调了异地干警参与调查。从市局局长到下面的干警,不少人面露愠色,但事关重大,不好提出异议,也只能接受命令。整个会议都在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进行,除了义正词严的书记,其他人的发言都惜字如金,极其谨慎。所以,当政法委书记宣布暂时休会的时候,立刻有一大半人跑到会议室外面去透气。
方木和边平站在走廊里抽烟,一时无语。身边的人或高谈阔论,或展腰扩胸,方木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己和那个“犯罪嫌疑人”对立起来,即使是冷眼旁观也做不到。正当几个人在低声讨论如果老邢入狱,最有可能提拔谁做副局长的时候,方木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插了一句:“老邢会回来的。”
那几个人一愣,随即就讪笑着散开。方木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肩膀,是边平。
边平示意他闭嘴,却并不看他,而是盯着院子里的落叶出神。已经是深秋了,又刚下过一场雨,天地间一片肃杀景象。
“天凉了。”边平摁熄烟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也不知老邢那边冷不冷。”
方木还有些余怒未消,“老邢还他妈在呢,这帮王八蛋就开始打算要接替他了!”
“你老实点吧。”边平不客气地说,“低调些,否则把你踢出调查组,你还给老邢帮个屁忙!”
他看看那些依旧在窃窃私语的人,“官场就是这样,有人下去,才会有人上来——那些有可能做副局长的自然就希望他翻不过身来。”
方木不说话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郑霖。
也许他就是那些渴望取代老邢的人中的一个。
复会的时候,书记身边多了几个人,应该就是各地抽调上来的干警。方木心里有事,瞥了一眼,就回到座位上闷头抽烟。书记逐一介绍这些干警时,一个名字忽然让方木醒过神来。
“肖望,S市局的。”
肖望站起身来向众人致意,迎面遇到了方木诧异的目光。他冲方木笑笑,亲切地挤挤眼睛。
方木的心情略好了些。肖望算是自己人,通过他,方木也好掌握调查动向。
散会后,不待方木过去,肖望立刻就凑了过来,先跟边平打了声招呼,就一把揽住方木的肩膀。
“我就觉得能遇到你小子!”肖望嘻嘻哈哈地说,“果不其然!”
“我可没想到。”方木扫视了一下四周,低声问道,“你分管哪些工作?”
“先不谈工作。”肖望挑挑眉毛,“我到了你的地盘了,也不请我喝顿酒?”
晚餐安排在一家炭火生烤羊腿店。肖望张罗着吃本地特色菜,方木对吃吃喝喝的事情不在行,就近找了一家新开的店面。好在肖望也不怎么挑剔,喝着啤酒,吃着羊腿,忙得不亦乐乎。
边平没有参加这个饭局,方木很了解他的想法:肖望算是方木的熟人,没有旁人在场,更容易沟通些。
酒过三巡,羊腿也吃了大半只。肖望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巴,似乎意犹未尽。
“真香,到底是省会啊,S市那种小地方可找不到这样的店…哎呀!”肖望一拍脑门,“王局和邓支队,还有徐桐,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呢,喝点酒,我差点给忘了。”
“嗯?”
“软枣。”肖望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塑料盒子,“我们S市山里的特产,你肯定没吃过。”
“太客气了。”方木接过盒子,“回去替我多谢他们。”
“这是小意思。”肖望一挥手,“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应该的。”方木笑笑,“案子怎样了?”
“进行得挺顺利。”肖望点燃一根烟,又递给方木一根,“不过据说梁泽昊和裴岚之间弄得挺紧张。”
“哦?”
“裴岚被人拍了那样的录像,梁泽昊心里能痛快么?”肖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说裴岚刚被救出来,梁泽昊就私下里委托医院给她做妇科检查。”
方木想起那天梁泽昊在楼梯上的神秘样子,心里一阵恶心。
“做男朋友的,那时候应该多安慰裴岚才是。”方木摇摇头,“这小子太不男人了。”
“咳!”肖望弹弹烟灰,“这种人的心态,我们是理解不了的。”
方木耸耸肩膀,“在C市能工作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我估计案件送到法院之后,我们也就该回原单位了。”肖望凑过来,低声问道,“据说出事的是个副局长?”
“嗯。”
“他杀了人?”
“涉嫌杀人。”方木忍不住纠正道,“给你安排什么任务了?”
“估计是外线调查。”肖望略略严肃了一些,“看起来,这次上头很重视,调查组的人大多是C市市局之外的人——外人调查,大概能放开些手脚。”
“嗯。”方木无奈地点点头,“这样的局面,恐怕在本市还是第一次。”
“我也奇怪了,”肖望突然笑笑,“高官落马,多数是因为受贿、徇私枉法什么的。动手杀人,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方木盯着眼前依旧红亮的炭火若有所思,“这就是需要我们去查清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能再次跟你合作我很高兴。”肖望郑重其事地伸过手来,“我相信,咱们俩在一起,能干成大事。”
方木笑了,在那团滚热的火焰上方握住了肖望的手。
红灯。
梁四海规规矩矩地把车停在等候线以外。此刻的他看起来和那个坐在宽大老板台后面的梁总判若两人——一身工装,头戴棒球帽,宛若一个普普通通的货车司机。
这个红灯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他伸手打开工具箱,里面塞着几盒香烟。梁四海犹豫了一下,挑选了最便宜的云烟,抽出一支点燃。很快,烟雾在完全密闭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来。他并不喜欢烟草的味道,只是在特别需要保持清醒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此刻就是。
红灯变绿。梁四海立刻掐灭香烟,心想找到机会就把那几盒软包中华和苏烟扔掉——一个货车司机抽如此高档的烟,会让人起疑心的。
他亲力亲为,就是不允许这一过程有任何纰漏。
发动汽车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后面的车厢里传出某种声响。他立刻紧张起来,仔细去听,那声响似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起喇叭,梁四海迅速调整表情,发动汽车疾驰而去。
经过收费站,上了高速路之后,梁四海略略放松了一些。关注路面的同时,他不时听听车厢里的动静,确认再无声响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进口麻醉剂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下次要多买些。
即使是在下午,晚秋的空气中仍有丝丝凉意。高速路两边是刚刚被收割过的麦田,一些被遗弃的麦秸堆在田边闷闷地烧着。没有风,那些或浓或淡的烟雾垂直升向天空,好似古代报警的狼烟。想到这里,梁四海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两边的麦田不就像刚刚经历过生死相搏的战场么?那些燃烧的,就是死难者的骸骨吧。
生活就是战场。
梁四海踩下油门,货车的速度陡然提升起来,把那些荒芜的麦田和浓烟都甩在身后。
幸存者就是胜利者。
大约四十分钟后,高速路边上的指示牌显示前方就是S市。梁四海在距离收费站最近的一个路口下了高速,驶上一条国道。道路两边的景色大致相同,梁四海也不再加以关注,脸上的表情显得越发严肃。半小时后,一座山在前方渐渐显出轮廓,梁四海的车再次转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路颠簸着向前驶去。在田里劳作的农人对梁四海的车熟视无睹,顶多抬起头来麻木地瞥上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着脚下的土地。
快接近山脚时,一条更为隐蔽的小路出现了。说是路,其实只是两块巨大山石之间的空隙而已。虽然已是深秋,但山脚下的树丛还没有完全枯败,依旧顶着一点点绿垂死挣扎着。在草木的遮掩下,这条小路若隐若现,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发现。
梁四海把车停好,又拿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同时拉开车窗,仔细观察和倾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梁四海起身下车,沿着齐腰的草丛向右边的山石背后走去。刚刚转过那块山石,他就看到一辆和自己开来那辆完全相同的货车停放在那里。梁四海并不急着上车,而是围着车转了一圈,重点查看车牌,确认连车牌也一模一样后,这才拉开车门跳了上去。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味道。梁四海看看污渍斑斑的仪表盘,皱紧了眉头。这些人蛮可靠,就是素质太差。他掏出一张湿巾草草地擦拭了方向盘,随即发动了汽车。
于是,梁四海开着一辆完全相同的车原路返回。唯一不同的,是这辆车的车厢里空空如也。至于另一辆车以及车厢里的“货”,梁四海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车开走。
夜幕渐渐降临,山脚下的小路也越发模煳。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三三两两地散去,那些零星散布在山脚下的房子冒出股股炊烟。树林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晚归的乌鸦在枝头鸣叫。货车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极力配合这幽静的环境,又宛若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突然,一声拍击小心翼翼地在车厢后门响起,紧接着,又归于寂静。然而,如果仔细倾听的话,你会听到有人在门里边急促地喘息、哭泣。同时,有几只手在门上惶恐地寻找着可能破门而出的地方。然而,除了用指甲徒劳地抓挠外,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那些微弱的——声中,拍击声再次响起。最初,只是断续的一两声,随即就逐渐密集起来,响动也越来越大,最后,一声声细微的呼喊在树林中变得越发清晰。
“救命…救救我…”
几只乌鸦受到了惊吓,在林中某处腾空而起,充满怨恨地在货车上空盘旋了一阵后,哀叫着向夜空深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