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是摄影家协会的,来拍几张照片。”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拍的。”
“当然有,今天的雪景就不错。”方木想了想,“要不,你带我四处走走?”
陆海燕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她让方木在院子里等一会儿,自己去披件衣服。再出来的时候,陆海燕身上多了一件貂皮大衣。也许是方木眼中的诧异被她误解为惊艳,陆海燕还有些小小的自得。大雪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陆海燕和方木在村子里并肩缓行。已经接近晌午了,村子里依然静悄悄的,如果不是那些房顶飘出的炊烟,几乎让人认为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陆海燕目不斜视地走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方木为了展示自己所谓摄影师的身份,不得不时常拍几张照片来充数。
即使在镜头中,方木也意识到了这个村庄的不同寻常。不仅所有的房屋都大致相同,而且在农村很常见的猪圈鸡舍在这里都看不到。然而从各家门前丢弃的垃圾来看,日常消费品中不乏高档烟酒。他们靠什么获得如此富裕的生活?
村子很小,方木和陆海燕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一遍。站在村口,陆海燕转过身对方木耸耸肩膀。“我说吧,这地方很没意思的。”
方木不这么想,他觉得恰恰相反——陆家村很有意思。
这时,临街的一栋房子开了门,一个矮胖女人拎着一只塑料桶踉跄而出,刚走到门口,就把满满一桶脏水泼在街面上。方木拉着陆海燕向后一躲,还是被溅到了几滴。
“哎呀呀,对不住对不住。”女人抬起头,语气立刻变得满不在乎,“是燕子啊,这丫头,走路也不看着点。”
陆海燕看着矮胖女人,一脸怨气,而当她看到女人身上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貂皮大衣时,神情中又多了一丝不屑。
矮胖女人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方木,嘎嘎地笑起来:“你家姑爷啊,燕子?”
“说什么呢?”陆海燕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人家是城里来的摄影师!”
矮胖女人倒不关心方木的身份,她凑过来问陆海燕:“燕子,不是今天发东西吗?咋还不送来?”陆海燕没好气地答道:“我哪知道?”
“你去问问大春嘛。”矮胖女人促狭地挤挤眼睛,“你开口,大春肯定听。”
陆海燕的脸色一变,拉起方木就走。
一直走出百余米,陆海燕才放开方木,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在前面走。方木追上去,看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带我到地里看看?”
“哦?”陆海燕似乎在想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啥也没种,有啥好看的?”
说罢,她就像下了决心似的,在一个路口右转,疾步而去。方木不明就里,只能快步跟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径直走进一个大院子,还没走到门口,就大喊“陆大春,陆大春”。
很快,陆大春披着外套,趿拉着鞋奔了出来,看见陆海燕,顿时满面喜色。
“燕子…”忽然,他看到了尾随而至的方木,笑容顿时僵在嘴角,“你…你怎么也来了?”
陆海燕走到陆大春面前,噼头就问:“大春,我弟弟…”
“进屋说,进屋说。”陆大春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对方木说,“你要打电话是吧?右边第三家就是我爹家,你去那里打电话吧。”说罢,就把陆海燕拽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方木四处看看,躲在旁边房子的屋檐下,点燃了一根烟。第二根烟吸完,就看见陆海燕从陆大春家里大步走出,边走边抹眼泪。方木见陆大春没有出来,急忙跟过去:“你怎么了?”
陆海燕没有回答他,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此后的整整一个下午,陆海燕都躲在房间里。崔寡妇依旧木雕泥塑般坐在堂屋里看《还珠格格》。方木问她为什么不看别的节目,崔寡妇告知这里根本没有卫星信号。
“哦?”方木吃惊地扬起眉毛,“这日子岂不是…太单调了。”崔寡妇移开目光,表情木然地看着那台液晶电视的屏幕:“我岁数大了,习惯了。”
晚饭依旧丰盛但沉闷,方木回到自己的房间,掏出手机一看,依旧没有信号。他扭头看看窗外,大雪似乎小了点,一直灰暗的天空中,隐隐有了些亮色,不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方木想了想,穿过堂屋走到院子里,看到陆海燕也面向那片亮光,若有所思。
“这是干吗呢?好热闹。”
“哦,今天是分东西的日子。”陆海燕淡淡地说,“瞧着吧,今晚男人们又会闹大半宿。”
“分东西?”方木想起上午那矮胖女人的话,“难道你们村是按需分配啊——共产主义?”
“呵呵。”陆海燕笑笑,“每个月的今天,村里都会把吃穿用的东西分给我们。”
“哦。”方木点点头,他扭头看看堂屋里的液晶电视,又看看陆海燕身上的貂皮大衣,疑惑仍在,“那购置这些东西的钱,从哪里来呢?”
“不知道。”陆海燕耸耸肩膀,“有吃有喝就行了,谁在乎这个?”
方木无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家不去领东西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陆海燕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一会儿就会有人送来的。”果然,十几分钟后,陆大春和陆三强就抬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了进来。看见方木站在院子里,陆大春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陆三强倒是挺热情,递根烟过来,又攀谈了几句。
“这么多东西啊?”方木指指编织袋。
“是啊。你住在崔寡妇家里,我爹特意让我拿过来的——不能委屈了你啊。”
方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陆海燕。陆海燕并没有回应方木,而是表情复杂地看着陆大春。陆大春的目光有些躲闪,和陆三强把东西抬进堂屋里,和崔寡妇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崔寡妇坐在堂屋里整理着送来的东西,翻着翻着,她提出一个黑色的提包,上下端详着,一脸不解。
“这是个啥东西,这么沉?”
“笔记本电脑。”方木随手接过来,看了一眼牌子,“索尼的,好东西。”
“哦,那是给我的。”陆海燕懒洋洋地拎起电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陆海燕又半打开门,脸色微红:“方哥,有空吗?”
陆海燕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单身少女的特有味道。床上有一台索尼随身听,旁边散落着几盘磁带,都是九十年代初流行歌手的专辑。书桌上有一个小小的书架,几本全日制初中教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一切都显得整洁却刻板,唯一给这个房间带来些生机的,就是书桌上的一个鱼缸。方木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些鱼,是因为它们体型细长,呈淡淡的粉红色,细细看去,这些鱼的身体都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嵴椎和内脏,宛如一条条玻璃鱼一般在水中畅游。
陆海燕注意到方木在观察那些鱼,莞尔一笑:“好看吗?”
“哦,好看。”方木回过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海燕有些难为情地指指电脑包:“麻烦你了,方哥。”
电脑的包装已经打开,电源线、说明书什么的摊了一桌子,陆海燕却一脸茫然。方木帮她连接好电脑,开机,屏幕亮起的时候,陆海燕的脸上有一点兴奋的神色,却依旧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追问之下,方木才知道陆海燕几乎对电脑一无所知。
方木教了她几样简单的电脑操作,帮她在屏幕上打出了“陆海燕”三个字。陆海燕高兴得像个孩子,由衷地说道:“方哥,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方木却感到一丝悲哀,陆海燕的物质生活不可谓不丰富,精神生活却贫瘠得可怜。
“可惜不能上网,否则你的电脑就可以物尽其用了。”
“上网?什么是上网?”正在兴致勃勃地玩自带小游戏的陆海燕表情茫然。
方木微叹口气,细细地给她解释了互联网。陆海燕听得一脸神往,不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坐在家里就能知道全天下的事…还能和各地的人交往…”
陆海燕眼神迷离,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忽然,她起身环顾四周,苦笑了一下:“我像个古代人,是吧?”
方木只能笑笑,不置可否。
“再给我讲讲外面的故事吧。”
陆海燕转身面对方木,规规矩矩地坐好,“我很想知道。”
所谓“外面的故事”,对于方木而言只是日常生活,而对陆海燕而言则是难以企及的梦境。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似乎依旧停留在十几年前。方木的心中疑窦丛生,陆家村虽然地处偏僻,但也不至于完全与世隔绝。从陆海燕的年龄来看,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阶段,是什么让她十几年都不肯踏出这个小山村一步呢?
陆海燕依旧沉浸在对那个世界的美好畅想中,嘴里还喃喃自语:“怪不得,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谁要出去看看?”
“哦,没什么。”陆海燕回过神来,急忙岔开话题,“方哥,你简直是无所不知。”
“哪里。”方木没有追问,随手指指那个鱼缸,“这种鱼我就没见过。”
“呵呵,这叫盲鱼。”也许是发现自己知道方木不了解的东西,陆海燕显得有些得意。
“盲鱼?”
“是啊。”陆海燕把鱼缸捧到方木面前,“你瞧,这种鱼是没有眼睛的。”
“嗬,那这种鱼可够稀有的。”方木也来了兴趣,“你在哪里弄到的?”
“大春送我的。”陆海燕的脸有些微红,“他是在龙尾洞里捞的。老一辈人讲,龙尾洞里有一条地下暗河,那里的鱼因为永远都看不到光,眼睛就慢慢退化了。”
“那…你把它们养在有光的环境里,它们的眼睛会不会恢复功能呢?”
“我不知道。”陆海燕的目光变得柔和,“但是我希望可以。”
两个人一直聊到十点多钟,直到崔寡妇来敲了门,陆海燕才恋恋不舍地送方木回房间。方木关好房门,把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写在了记事本上,最后在陆家村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方木走到窗前,雪看上去很快就会停下来。透过越来越稀薄的雪幕,村子里的灯光显得更加耀眼。和方木初到时不同,今晚的陆家村显得十分热闹。到处都有光亮和男人们大声的谈笑,还能嗅到酒肉的香气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也许,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第十六章 缄默条约
“砰!”方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
梦中那声沉闷的枪响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动着。
足有半分钟后,方木才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费劲地翻身下床,想去厨房拿一杯水。刚走到堂屋,方木就猛然发现院子里有火光隐隐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他推开堂屋的门,立刻被眼前的光晃得头晕目眩。足有几秒种后,他才看清陆天长带着几个村民正在院子里寻找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和木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崔寡妇和陆海燕站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衣和拖鞋。可是她们好像都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着陆天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方木刚要走过去,立刻被两个村民挡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们满脸的敌意,大声对陆天长问道:“陆村长,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没有回答他,继续聚精会神地在地上查看着。片刻,他抬起头,招呼院子里的几个村民离开。
“走吧。”陆天长指指不远处的龙尾山,“他的确回来过,估计往那面跑了。”
村民们鱼贯而出,方木赶上去一把抓住陆天长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气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在火把摇曳的光亮中,一脸凶狠决绝。
“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他冷冰冰地说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说罢,他就转身大步离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听见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崔寡妇和陆海燕已经双双瘫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们,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间里,崔寡妇已经不省人事。
陆海燕彻底慌了神,一边哭一边原地乱转。
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妇拖到沙发上,掐了几下人中,崔寡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大哭起来。
方木扭头问陆海燕:“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弟弟…”陆海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弟弟…他杀人了。”
“什么?”方木皱紧了眉头,“杀人?”
这个词刺激了崔寡妇,她哀号一声,第二次昏厥过去。
崔寡妇再次苏醒后,已经全身瘫软,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气。
方木给她拿了一杯水,转身低声问陆海燕:“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弟弟…前几天进城了,村长带人四处找他…”由于不断地哽咽,陆海燕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刚才,村长来砸门,说我弟弟,我弟弟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