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C市人民医院,廖亚凡又不在护工休息室,方木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9点半,她应该还在病房里工作。
刚要上楼,就看见廖亚凡拎着水桶走下来,见到方木,廖亚凡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而是疲惫地冲他摆摆头,示意方木跟她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楼梯下的杂物间,廖亚凡打开电灯,一屁股坐在倒扣的水桶上,伸手向方木要烟。方木把烟盒递过去,自己也点燃了一根。
杂物间狭窄逼仄,灯光昏暗,由于没有采暖设备,到处透出一股潮气。物品倒是摆放得整整齐齐,水桶,拖把,塑料手套,扫帚倚墙而立。墙角处有一个大号纸箱,里面塞满了破旧的鞋子,看上去各种款式和颜色都有,不过以胶底布鞋居多。
“那是什么?方木边吸烟边朝那个纸箱扬扬下巴。”
“护士和医生们在医院里的鞋,方便脱穿的那种。”廖亚凡扫了纸箱一眼,“这都是穿坏的,准备拿去卖废品——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要出几天远门。方木拿出钱夹,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廖亚凡,“这几天…你就照顾好自己吧。”
廖亚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那几章钞票:“我自己的工资够花,这些钱,给二宝买些营养品吧。”
这几天,廖亚凡都很晚才回家,下了班之后就去天使堂看望二宝。为了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方木并没有把二宝受伤的真实原因告诉廖亚凡和大姐。她们也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悲惨的意外。只不过,赵大姐也不再相信江亚能照顾好二宝,坚决把他接回了天使堂。廖亚凡对江亚则充满怨气,死活不要江亚拿出医药费,还几次说要拿巍巍给二宝出气。
方木对此倒不怎么担心,廖亚凡只是嘴上说说,从本质上看,她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不过,对于江亚这种报复心极强的人还是少惹为妙,于是,他提醒廖亚凡绝对不要对江亚和巍巍做出格的事。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大概几天能回来?”
“说不准,三四天吧。”
“哦。”廖亚凡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和谁去?”
方木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中觉得好笑,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我一个人去。”
看到他的笑容,廖亚凡也像被窥破心事的小女孩一样红着脸笑了,她轻松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方木说道:你放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走出医院大楼,方木的心情好了很多,廖亚凡正变得越来越懂事,这让本来宛若一团乱麻般的生活渐渐理出了头绪。他走到停车场,发动汽车,刚刚开到医院门口,就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
居然是米楠。
米楠显然对方木出现在医院里并不意外,直接拉开车门跳了上来,随手把一个背包甩在后座上。看得出她是在一路疾奔而来,脸色潮红,微微气喘,待唿吸稍稍平复后,就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开车。”
方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看看,生怕廖亚凡发现这个不速之客,刚才“一人出行”的承诺不就成了有意欺骗?
米楠已经猜到了方木的反应,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副驾驶位上,面色平静。
方木急踩油门,把车开出很远一段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和你一起去。”
“嗯?”方木犹豫起来,嘴里也结结巴巴,“其实…用不着的…”
“如果你取得证言,需要两名警察在场。”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更合法。只不过,方木心里清楚,米楠的潜台词是:没有人相信你,但是我相信。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心中温暖了许多。
“怎么跑出来的,跟组里打招唿了么?”
“休假,别忘了,我也受伤了。”
方木扭头看看米楠,恰好她也望过来,四目相对,亦且已不在言中。
正在此时,方木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杨学武。
“你在哪里?”杨学武的声音低沉暗哑,直截了当。
“在外面。”方木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行踪,只是简单作答。
“哦。”听筒里沉默了几秒钟,杨学武似乎在犹豫,“米楠…和你在一起么?”
“嗯。”隐瞒反而会带来更大的猜疑,方木决定说实话。
令他惊讶的是,杨学武既没有追问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任何情绪激动的表现,只是报以更长久的沉默,足足半分钟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不管你们去哪里,做什么,注意安全——照顾好米楠。”
说罢,他就挂断了电话。
在大柳村的爆炸现场共同经历了生死关头之后,杨学武一直表现的很消沉。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对任川的监护行动彻底失败;更多的,是因为杨学武在拔出第一根电线的时候,亲眼看到米楠主动拉住了方木的手。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是平安无事,也许是灰飞烟灭,但是不管结局如何,米楠在那一刻选择了和方木在一起。
对于杨学武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学武不想知道的问题,却是米楠关心的。吉普车开上高速公路后,米楠开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这个所谓“哪里”,看似无迹可寻,然而在方木心中,却早已有了大致范围。
方木去医院给廖亚凡送羽绒服和皮靴那天,曾经和江亚偶遇。当时,他对那个护士提及自己要出门,一天之内就能返回。现在回想起来,方木认为他是去外地准备炸药和延时电雷管等犯罪工具。因为在C市本地,购买到这些管制物品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管怎么掩饰,留下痕迹的风险都非常大。根据那家福彩投注站的老板娘的回忆,江亚在早年曾带有Y市的口音。如果他是Y市人,出生后应该会有相关户籍资料登记在册,不至于身份成谜。即使是因某种意外离家流浪,其家人也肯定会报告公安机关,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江亚的原籍在Y市周边四个郊县之一。
而且,大柳村爆炸案的现场物证表明,“城市之光”对炸药的性能和制作延时炸弹非常有一套。江亚在20岁左右的时候,一直在烘培店里当小工,其工作范围内和爆炸物完全无关。这种技能很可能是在他20岁,亦即他离开原籍之前掌握的。以“城市之光”的性格来看,他不会去做那种无必然把握,且容易暴露自己的事情。如果想取得像爆炸物这种受到严格管制的东西,他肯定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以避免打听、寻找、委托、中间人这样的多余环节。
那么,他获得炸药的地方,会不会就是他身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呢?
在C市高速公路管理处那里,方木并没有发现江亚所驾驶的白色捷达车曾进出C市的记录。如果他携带炸药和电雷管乘坐火车,肯定过不了安检这一关。因此,他乘坐的应该是长途汽车。那么,从地理位置以及距离来看,能让江亚乘坐长途汽车从C市前往该处,并能在一天内往返的,只有Y市的F县。而方木心中认定的调查重点,正是F县下属的罗洋村。
罗洋村附近,就是省内文明的大角煤矿。
第十九章 老宅
尽管对女店员解释说,之所以有警察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是因为那个胖男孩是警察的亲戚,而女店员也充分表示了理解,并跟着他痛骂警察滥用职权。然而,当她请求提前下班回家时,他还是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怀疑和恐惧,走吧,走吧。他神色淡然的表示同意。
尽管这是个不错的女孩,然而,人和人的相聚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
就像那个一直躺在医院里的女人,就像那个只有两根手指的男孩。
也许,所有的相聚,都只是为了在某一天别离。有人说,为了不让自己过分痛苦,最好在相聚时别投入太多感情。然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呢?在耳鬓厮磨,尽展欢颜的时候,你愿意想象对方形容枯藁或者反目成仇的样子么?
今天,他不愿,也无心在经营咖啡吧。女店员走后,他就关闭店门,把打烊的牌子挂在了门外。拉下卷帘门之后,咖啡吧里彻底黑暗下来。他站在一片寂静的店堂中,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他双手插兜,慢慢地走上楼梯。然而,只迈出几步,他突然意识到楼上也是空无一人,那个只会依依呀呀的胖男孩再也不会出现了。
巨大的孤独感突然袭来,漆黑的阁楼竟让他有些望而却步。他手扶栏杆,怔怔地看着那一片寂静的所在,最后,缓缓地转身,坐在了楼梯上。
店内的潮气依旧没有散去,鼻腔里是清新又带有意思凉意的味道。闻上去,却并不让人感到心情愉快。这里是洁净的,却毫无生气。这里是安全的,却令他更加不安。
终究,自己还是一个人。
该埋怨谁呢?此刻,他不想去回忆那个胖男孩,尤其是当他牵着男孩的手走向汤锅的时候,男孩那毫无戒备的眼神。
他曾想过让胖男孩“失踪”,对于一个曾走失的智障儿童,再次走失并不是什么怪事。然而,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男孩之势威胁到他,并没有伤害他。
而伤害了自己的那个家伙,不得不让他从地下室的水池中重见天日。尽管警方并没有发现那个密室,然而,他不能让自己再次冒险。
遗憾的是,他再没有可供发泄怒火的玩具,只不过,他不愿就这么便宜了那个家伙。
想到这里,他突然来了兴趣,起身下楼,拿起一件外套后,又在吧台下翻出一把小小的铁铲,走出了咖啡吧。
半小时后,他拎着一个被层层包裹的黑色塑料袋,挤过门前如潮的人群和摊贩们,返回了咖啡吧。关上门,杂乱的喧嚣声和烟气就被挡在了身后。同时,一股新鲜的泥土混合着腐败落叶的味道,在店堂里弥散开来。
他拎着塑料袋径直上楼,把他扔进洗菜池里,打开水龙头冲刷着。很快,那个塑料袋的表面就黑亮如新。他拿起一把剪刀,一边耐心的剪开塑料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渐渐地,塑料袋里的东西露出了全貌。他满意的看到,因为持续的低温,那东西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他把它从水池里提出来,摆在餐桌上,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过一把椅子,静静的坐在它的对面。呷了一小口酒之后,他突然笑笑,举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点想你了。”
它毫无反应,只是端端正正的躺在餐桌上,用一双半睁得眼睛,空洞而迷茫的回望着他。
两个小时后,方木和米楠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和大多数中小城市一样,Y市的长途汽车站嘈杂不堪,兜售食品、饮料和手机充值卡的声音此起彼伏。车站东侧停放着一排中巴车,售票员半挂在车外,捏着一沓零钞,大声吆喝着。
在他们的吆喝声中,方木依稀辨的“罗洋”二字,他停好车,向那排中巴车走去。
司机们很热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发车时间和沿途各站点的情况。前往罗洋村的中巴车很多,最晚一班车返回是七点,八点左右抵达Y市长途汽车站,而Y市长途汽车站发往C市的末班车是晚九点。也就是说,如果江亚一早就出发,一天之内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对方木的推断持怀疑态度,一个城市,四个县城,下属十几个村落,江亚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地点,购买炸药和延时电雷管,未必会选择罗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无论在哪里,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制品。在稍大些的县城,的确可以私下购买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样做的风险也很大。而且,非法买卖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卖家们不会轻易出手。城市之光一向单独作案,通过中间人购买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罗洋村距离大角煤矿最近,那里天高皇帝远,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为数不少。在那里取得爆炸物,是相对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在调查力度有限,调查时间也紧张的情况下,从最有可能的地点查起,也许是最佳选择。
吉普车开进罗洋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方木开着车在村子草草转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里虽说是个村落,但是从规模和繁华程度来看,不亚于一个小镇。尤其是村中那条双向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两侧店铺林立,从超市到旅馆,从按摩院到洗头房,应有尽有。
煤矿,宛若深埋地底的黄金,给这个小村子带来蓬勃的生机和财富。
赶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饥肠辘辘,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找个地方坐下,填饱肚子再说。不料连去几个旅馆,个个爆满。想必是因为此时恰逢煤炭购销旺季的原因,小旅馆们都被来自各地的采购员们占据一空。方木和米楠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才在一家又破又旧的小店里找到落脚处。
说是小店,其实一点也不便宜,一个双人标准间就要三百六十元,更令人头疼的是,只有这一个房间。方木正在犹豫,米楠就拍了板。
“就住这里吧。”
房间里和小旅馆的外观一样破旧,到处透出一股霉味。也许是靠近矿山的原因,从床单到地面上,都是一层薄薄的黑灰。两人相视苦笑一下,也只能将就了。
在驾驶室里坐的太久,方木一头栽倒在床上放松筋骨,身下的弹簧床垫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米楠则站在窗边,刚想拉开窗子透透气,就看到窗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煤灰,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两人稍稍休息了几分钟,就下楼吃饭。
小旅馆里没有餐厅,就餐只能到外面。好在这条街上的饭馆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铺面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选了一家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店面,点了几个炒菜,边吃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这条街上有不少经营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具备经营资质,在这种小店里,无需出示正当手续,就可以购买到爆炸物。但是调查起来会非常苦难,即使江亚真的在此地购买了炸药和延时电雷管,卖家也不会承认。大家干的都是非法的勾当,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正说着话,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了小饭店,跟柜台后面算账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唿后,就扔下书包,一头钻进后厨。片刻,小男孩端着一大盘炒面,毛手毛脚的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为烫手还是盘子太重,炒面放到桌上时,小半盘面条都洒了出来。老板娘见状,立刻走过来骂道:“你娘个腿的,不能当心点?”
“没事没事。”米楠急忙打圆场,“烫到你没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红着脸摇头。
“对不起啊。”客人没发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给你么们换一盘吧。”
“不用了。”米楠把面条调回盘子里,“这是你儿子?”
“是啊。”老板娘一脸骄傲的笑容,“小学二年级了,班长。”
“真是个好孩子。”米楠笑眯眯的摸着小男孩的头,“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了。”
“唉,没办法。”老板娘的面色暗淡下来,“他爸爸前年在矿上除了事故,死了。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