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终于明白,方木是来送死的。在所有人都认为方木是“城市之光”以后,他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让那缕强光熄灭。
江亚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从狂怒到震惊,再到深深的绝望和哀恸。
“我停不下来…不能。”泪水从江亚的眼中夺眶而出,“我想改变一些人…一些事情…我不能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我要让魏巍知道,我比孙普更值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强大…”
他说不下去了,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把头抵在膝盖上,大声抽泣着。
“我不能…我停不下来…”
方木安静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良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喑哑:“杀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这个城市的人,不应该信仰你…”
“那他们该信仰什么?腐败的司法和不公正的法律?”江亚猛然发作,跪爬过来,揪起方木的头发连连摇晃,“他们信仰‘城市之光’有什么不好?信仰善恶有报有什么不好?!”
方木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摆动着,喉咙里也咯咯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断气。知道江亚狠狠地将他推到在地上,他才勉强喘过气来。良久,方木艰难地开口,声音更加微弱。
“拿不是善恶有报应…”方木的眼球转动已经越发迟滞,“‘城市之光’本身就是一种恶…”
“是么?”江亚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语气变得冷硬凶狠,“善也好,恶也好,你都没有资格再评判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钢丝床边,打开一条塑料工具箱,从中拎起一把铁锤,掂掂分量之后,转身向方木走去。
蹲在方木身边,江亚把他的头掰向自己。
“看着我。对,就这样。”江亚凝视着方木的脸,后者也同样回望着他,表情想和,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江亚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该说再见了。”
说罢,他瞄准方木的额头,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铁锤…
突然头顶传来砰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江亚一惊,铁锤也停在了半空中。就在他犹豫的工夫,敲门声更加响亮。
他看看方木,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不及多想,他把铁锤别在腰间,快步走出隔间,穿过地窖,沿着木质楼梯爬了上去。
这么晚了,会是谁?警察?如果不开门,他们会不会破窗而入?后门是否也被发现了?现在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一瞬间,无数问号用上江亚的心头。他一边紧张地思考着,一边从活板木下探出头来,个简历,一直瘫倒在地的方木突然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下巴蠕动起来,舌头也在口腔中艰难地搅来搅去,几秒钟后,一个包装好的安全套,混合着血沫和断齿、碎骨,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方木喘息了几下,左手拿起安全套,咬住外包装的边缘,撕开。同时,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凑到已然肿胀不堪的眼前,竭力观察着。
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里,一丝带血的皮肉隐约可见。
方木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表情,他把右手中指塞进嘴里,凭牙齿的感觉对齐远节指骨的关节。做完这些,他稍稍歇息了一下,似乎在勉力汇聚已然不多的力气。随即,他全身绷紧,狠狠地咬了下去。
剧痛让方木的身体起来,他弓起腰,双眼圆睁,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吼着。巨大的痛楚让本就神志不清的他几乎昏迷过去,然而他知道此刻万万不可松劲,否则就将前功尽弃。在她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一个念头:咬断它。
在调集全身每一块肌肉中的气力之后,随着“咯嘣”一声脆响,方木的五官骤然扭曲在一起,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抽搐着,用舌头把断指从口中顶了出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江亚很快就会返回隔间。方木满脸都是血水和汗水,颤抖着把断指装进包装袋,又塞进安全套里,勉强挽成一个死结后,送到嘴边…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出现在隔间门口。
江亚从活跃木门中爬出来,并没有急于去门边查看,而是先冲进卫生间,穿过过道,把后门打开一条缝,对外面张望着。
门外依旧是一片寂静的荒野,只有狂风卷集着雪花,漫天飞舞。
他皱皱眉头,锁好门后快步回到店堂里。敲门声已经停止,江亚走到门边,打开玻璃门后,把耳朵贴在卷帘门上,除了寒风的唿啸,丝毫也听不到任何异响。
江亚犹豫了一下,走到距离门口最近的窗户旁边,掀起一角窗帘,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着。
空荡荡的街面上毫无人迹,只有不远处的一盏街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在它的映衬下,灯柱下的雪地时而洁白,时而昏黄。
刚才的敲门声,也许是风吹动了卷帘门,也许是某个夜归的醉汉。
江亚松了一口气,放下窗帘,转身走向吧台。刚一迈步,就听到脚下传来“咔嚓”一声。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部手机正被踩在自己的鞋底。
手机的按键被触动,屏幕也亮了起来。江亚看着手机,立刻意识到这是方木的。不管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无心失落,这东西都不能继续开着。
江亚没有犹豫,抬脚连连重踩了几下,手机屏幕立刻熄灭,整个机身也四分五裂。江亚捡起手机的残骸,拆下电池,又拔出电话卡,随手扔进了吧台边的垃圾桶里。
钻入地下储藏室,回到隔间,江亚看到赤身裸体的方木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经过刚才一场虚惊,整整一个晚上积攒下来的疲惫瞬间就充满了江亚的全身。他突然感到厌倦,更多的是恐惧。
眼前这个血肉模煳,面目全非的人着实是一个顽强到可恶的家伙,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仍不忘对他加以否定和嘲弄。江亚不想再听到那些话,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记住那些直抵心底的词句。
“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城市。”江亚喃喃自语,似乎在为自己打气,“你赢不了我,因为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你快消失吧。让一切快点结束吧。
江亚蹲在方木的身边,凝视着那张残破不堪的脸。方木双眼紧闭,头稍稍向右偏,唿吸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
遗憾的是,不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脑袋被砸碎,不能让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骤然消失。
江亚突然举起手中的铁锤,狠狠地砸了下去。
颅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隔间里发出回响,仿佛心有不甘,竭力想把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声音保留得更久。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在坚硬的瓷砖墙壁间来回往复几次后,那声音和它的主人的气息一样,彻底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证言
12月12日。晴。
分局长坐在办公桌后,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面前的烟灰缸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他的脸显得苍老、憔悴,眼窝下有深深的暗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办公楼里响起。分局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腕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落在桌面上。他下意识地抬头向墙上的挂钟望去,8点整。
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等待音只响了半声就被接起,看来对方也一直守候在电话旁。
“老边。”
“有消息么?”边平的声音同样疲惫,更显得急切,“或者新情况?”
“没有。”分局长低声说道,“失踪的失踪,营业的营业,昏迷的还在昏迷。”
边平不说话了。良久,分局长试探着问道:“老边?”
“嗯。”
“我必须要下新命令了。”分局长艰难地说道,“这几天…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吧。”
说罢,边平就挂断了电话。
分局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直起身子,操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把杨学武给我叫来。”
杨学武很快就来到分局长办公室。没有寒暄,分局长开门见山。
“第一,调集所有力量,搜捕方木,一旦发现,立即控制起来,第二…”
杨学武的表情复杂,嗫嚅了半天才讷讷说道:“分局长,能不能…”
“第二,如果他拒捕,可以使用警械。”分局长提高了音量,“但是要活的,我要他亲口解释给我听!”
杨学武的神色稍有放松,连连点头。
“第三…”
分局长话没说完,就看见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米楠拿着一张纸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尴尬的分局办公室主任,嘴里还不依不饶的抱怨着。
“你这丫头,干嘛急成这样啊…”
“头儿,”米楠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那张纸拍到分局长面前,言语急切,“最高检作出批复了,同意追诉二十一年前的罗阳村杀人案。”
“哦?”分局长拿起那张纸,浏览一遍之后,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
杨学武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虽然可以立案了,但是,证据…”
“我不管!”米楠突然尖叫起来,冲杨学武连连挥动双手,“把江亚抓起来!只有控制住他,方木才会安全!”
杨学武看着披头散发、几近癫狂的米楠。她瘦了很多,皮肤暗淡无光,唯独双眼还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可怕光芒。
他咬了咬牙,回头望向分局长。
分局长看看他,又看看米楠,渐渐地,决绝的神情出现在脸上。
“把方木的事放下,先办这个!”分局长站了起来,“把江亚抓回来,能延长羁押期限就延长——二十一年前他只是个毛孩子,我不信一点证据都没留下来!”
杨学武应了一声就转身向外走,边走边对米楠说:“你去办手续,我去抓人!”
抓捕行动异常顺利,江亚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中束手就擒。他始终没有反抗,甚至面带微笑。
江亚被带至分局,直接送往讯问室。杨学武吩咐其他人去准备预审,米楠则从江亚被带进分局伊始,就一直死死的盯着他。如果那视线是利刃的话,江亚恐怕早已碎尸万段了。
一个同事匆匆走到杨学武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隐约可闻“证据”、“时间”、“欠缺”几个字眼。杨学武的脸色沉了沉,转头看看米楠,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拍了拍那个同事的肩膀。
“你们先忙着,这边我来想办法。”
说完,他伸手叫来另一名年轻警员,低声说道:“把讯问室的摄像机关掉。”
年轻警员一脸惊讶:“杨哥…”
“照我说的做。”杨学武的语气不容辩驳,“如果出了问题,就说是我关掉的。”
安排好一切,杨学武拍拍米楠,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讯问室。
江亚被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冲杨学武和米楠轻松地颔首示意。
“老相识了,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杨学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亚对面,“你叫江亚,曾用名狗蛋,1975年6月18日出生于Y市F县罗洋村。二十一年前,你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只身离开了罗洋村,从今年5月至年底,你以‘城市之光’的名义,连续杀死了六个人——我说的没错吧?”
江亚笑笑,调整了一下坐姿:“杨警官,如果你有证据,那么我们没必要谈下去;如果你没有证据,我们同样没必要谈下去,不是么?”
“是啊,该有的我们都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杨学武毫不示弱,“我们可以慢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