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巴鲁跳下马背,从伴当中抓起一个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尽全力掼在自己的脚下。巴扎一兜战马,把阿苏勒拉上了马背。巴鲁对着胸口裸露的苏玛,觉得头有平时三个那么大。这时他那匹灵巧的战马已经兜转回来,他咬咬牙,飞起一脚,把离他最近的那个伴当踢翻,拦腰抱过她,一起跨上马背。

伴当们还要围过来,巴鲁忽然低喝一声。刀光像是电光般一闪,巴鲁战刀出鞘了,探身横扫过去。

没人敢挡他的锋芒,人们认识这个铁氏的孩子,成年武士输在他刀下的也数不清了。

两匹战马从包围的缺口直冲出去,把丹胡和他的伴当们抛在那里。

那匹懒洋洋吃草的小马好奇地看了看这些人,“啾啾”地低鸣一声,撒开小蹄子,跟着离去。

丹胡愣了好一会,才暴跳起来:“追啊!追啊!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丢了我们家的脸么?”阿苏勒微微一运气,笛声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样从每一个笛孔溢了出去,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背后,云雀轻盈地掠过天空,划出曼妙的弧线,仿佛女孩儿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黄花堆起齐膝的花海,一直铺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边,偶尔远处的草坡上像是飘过白色的云,那是放牧的少年带着他的羊群经过。

爬地菊的小黄花随着风势起伏,翻出一层一层的花潮,土地像是缓缓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枣红色的小马撒着欢在周围乱转,这边啃几口草,又去那边啃,然后贴过去舔着阿苏勒的面颊。阿苏勒低低地咳嗽几声,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说:“遥遥真笨,追不上巴鲁巴扎,还来捣乱。”

这匹东陆产的小马是他的坐骑。身体康复之后,父亲再不许他习武,连雄壮高大的北陆马也不让他骑了,换了这匹温顺却淘气的小马。巴鲁和巴扎的坐骑都是战马的后代,马腿比遥遥的腿长了一倍。遥遥跑着跑着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这里等自己的伴当。

蛮族所谓“伴当”,是“朋友”的意思。贵族少年从练武开始就会有自己的伴当,根据家境的贫富,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伴当陪着主子习武打猎,一起长大,将来上阵杀敌也齐马并进,是一生的忠勇随从。

阿苏勒九岁才有了自己的伴当。大君钦点了巴夯的两个儿子作为阿苏勒的伴当,巴夯是长子窝棚的人,谁也不知道大君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不过大君那天召见巴鲁和巴扎,亲手拍着他们的肩膀:“从此,你们就是世子的伴当了,生死你们都要跟着他!”

女孩子侧盘着双腿坐在阿苏勒身后不远的地方,咬着线头纫针。

她穿着绿色的马步裙,白色的绫子束腰,宽大的裙裾洒在黄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蛮族少女喜欢这种装束,马步裙张开的时像一领大氅,围绕腰身缠起来,束上衣带,就成了裙子。上面贴身干练,勒出身体柔软起伏的线条,裙幅却宽大,便于骑射。她们也不穿东陆仕女喜欢的丝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软皮靴子,这样可以像男子一样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苏勒背后的女孩却是宁静婉约的,一声不吭地低头纫针。她披散着漆黑的长发,发梢结着小小的金铃,风来的时候,金铃就丁丁当当地轻响,她才会抬头,沉默地看风来的方向。

那里是南方,曾经在铁线河附近的牧场,有一个叫做真颜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声忽地停顿了,尾音袅袅。阿苏勒挪了挪,坐到她身边去:“苏玛,你是想家了么?”

女孩默默地摇头,坐开了一些,低下头去缝手里那条衣带。

“我知道你总是想着的,”阿苏勒低声说,“虽然你说不出来。”

龙格真煌的女儿龙格凝苏玛那年十三岁。

草原上的牧人说,时光是无鞍的野马,奔驰起来像闪电,最好的骑手都无法驾驭。初到青阳部的时候,苏玛只有十二岁,消瘦蜡黄的一张小脸,干瘪得像个贫家的小男孩,在艳绝的姐姐龙格沁身边,谁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这个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样,十二三岁正是她将要绽放的时候。人们眼里的她一天天都在变,肌肤像是沁红的软玉,漆黑的眼底带些清澈的蓝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笔描画出来的,瘦削的身材变得修长丰腴,胸口也渐渐饱满起来,衬着细长的腰肢。

毕竟是龙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说真颜部龙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会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儿们。

北都城的贵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个漂亮的女奴,阿苏勒带着她出去骑马,少年们就驾着飞鹰跟在后面看,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

“苏玛,苏玛,我来吹笛子吧。”阿苏勒忽然笑了,“我来吹笛子,你来跳舞。”

苏玛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苏勒知道她是说不跳舞,听阿苏勒吹笛子。苏玛是真颜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苏勒记得他在真颜部的那些年,每逢烧羔节,龙格沁唱歌,苏玛在火堆边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他微微运气,想起个高些的调子。“呜”的一声,笛子走音了,像是闷声的牛吼。苏玛吃了一惊,抬头看见阿苏勒窘迫地左顾右盼。她把针扎在正在绣着的衣带上,从阿苏勒手中拿过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个唇形给他看。阿苏勒的笛子也是苏玛教的,他初到真颜部的时候只有六岁,苏玛已经是个八岁的大女孩,可是几年过去,倒显不出苏玛比阿苏勒大多少了。

苏玛的无名指在按孔上轻盈地跳跃起来,笛声有如串串带着回音的鸟鸣,草间几只小雀在笛声中唧唧清鸣着飞上天空,阿苏勒的目光追着它们,就出了神。

天边的云懒洋洋地舒卷,大地静馨,像是一场春天下午的梦刚刚醒来。

笛声停了许久,阿苏勒才回过神来。苏玛把笛子递到他面前,又低下头去缝纫。阿苏勒想着她刚才的指法,把吹孔凑到嘴边。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凑近笛孔嗅了嗅,是从笛孔中散发出来的,像是麝香,却又那么飘忽,只是在鼻尖轻轻地拂过。

“苏玛,你抹香了么?”

苏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是你身上的香。”阿苏勒说着,把笛子递到她面前。

苏玛闻了闻,摇了摇头。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凑到她脖子边嗅着。苏玛回过神来,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滚倒在草丛里,一簇细碎的黄花仿佛被轻盈的蝶翼扑起,又飘落。阿苏勒粗粗地喘了口气,苏玛被他压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绿裙上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绣成的金色花纹,却更加鲜明清亮。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细长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随着呼吸有淡淡的青纹。她扭过头去,不看主子,饱满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苏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来,凝在苏玛的脸上。苏玛觉得自己的脸那么红,那些纤细的血管就在皮肤下紧张地跳着。

“苏玛,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妈是一个气味。”阿苏勒低声说。

他坐了起来,怔怔地有些出神。

苏玛飞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纫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苏玛。”孩子抱着膝盖看着她说,“苏玛你那么好看,又那么灵巧,吹的笛子那么好听,身上还是香的……不知道将来是谁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娶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看到?”

苏玛一惊,抬起头,看见主子眺望远处的眼神。那么安静,没有欢愉,也没有悲戚。

阿苏勒觉察到苏玛在看他,扭头对她笑了笑:“陆大夫常说,我要好好养着,十年都不会出大事。我想陆大夫大概是说,我还能活十年吧?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来什么用都没有,然后自己就悄没声地死了。”

苏玛的手颤了一下,一滴血红在她手中的绫子上浸润开来。

“你的手……”阿苏勒跑过来握着她的手。

针从绫子上透了下去,扎进了苏玛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红得像一粒透熟的红豆。阿苏勒举着那只手,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张开嘴想把苏玛的指尖含住,却忽然明白过来,呆了一下,讪讪地笑了一下,把指头送到苏玛自己的嘴里。

苏玛跟着他笑,无声地。阿苏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头去。

“哎哟哎哟哎哟,堂堂的世子、真颜部贱民的女儿,在这里偷情!这就是我们吕家豹子血的后代么?”

阿苏勒猛地起身,十几个人从草坡下忽然跃了起来,阿苏勒已经被团团地围住了。那是一群披着重锦的武士,领头的人一颗闪亮的光头,只有一根粗大的独辫从头顶垂下,辫子上缠满了金丝,辫根钉了一块鸽蛋大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丹胡?”

阿苏勒认了出来,那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丹胡。青阳部四个大汗王里,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长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隶最多,从西边的火雷原到东边的彤云大山,草原上处处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岁了,是大汗王最宠爱的儿子,粗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脸上的肉堆起来,有几分像他父亲的样子。

丹胡手上套着的马鞭悠悠地转着,斜着眼瞟了阿苏勒两眼,忽然上去一步,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苏玛站起来想去扶他,却被后面丹胡的伴当武士在膝盖上踢了一脚,倒下去撞在阿苏勒的背上。

阿苏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丹胡又上去在他肩上一推。

阿苏勒还是倒在草地里。

丹胡得意地笑了起来,伴当们也跟着笑。他围着阿苏勒和苏玛慢悠悠地转着圈子,头顶那根独辫子上的宝石折射着日光,亮得刺眼,阿苏勒不由得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

丹胡转着转着,忽然蹲下(禁止)在苏玛面前,去捏她的下巴。苏玛闪了一下,紧紧挽着阿苏勒的胳膊。丹胡又去捏她的耳朵,这次苏玛没有再闪避,她狠狠地咬住了丹胡的手指。

“哎哟!”丹胡差点跳起来,“这个小女人会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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