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越武是被帐篷外的喧嚣惊醒的,宿醉未醒,头还痛着,四顾其他人都还睡着,只有那个叫姬云烈的野兵几乎和西越武同时醒来,坐起身侧耳倾听。西越武昨晚没喝多少酒,可这个姬云烈喝得和萧子陵一样多,却睡得也很轻,黑暗中他漆黑的瞳子微微生光,虎眼一般让人畏惧。
西越武小心翼翼地把帐篷帘子拉开一道缝,天边只是微微地发亮,可整个驼队都醒来了,裹着头巾的健奴们正奔跑着收拢骆驼,货物、行囊和卷起来的帐篷都已捆好,整个营地差不多都被清空了,捆在骆驼背上。在远处那座金色的大辇被健奴们扛了起来,一身黑的羿星椋正缓步登辇,向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放下了纱帘。
女孩站在他们帐篷前,白裙长带飞舞在晨风中。
“哟!阿茶姑娘早啊!”西越武从帐篷里钻出来,点头哈腰。
是羿星椋的侍女阿茶。西越武偷偷拿眼角余光瞄了瞄阿茶,阿茶一身纱裙,外面罩了一件长及膝盖的刺绣比甲,白帛束腰,一色的白,只在脖子上戴了一件玉饰,是用苍青色的水苍玉磨制为寸许长的玉片,用金丝络串联而成,紧贴着她修长的脖子,像是青玉嵌在白玉上,衬得她面容皎然,异常端庄,不在羿星椋之下。
昨晚众人喝多了,都拿西越武和阿茶调笑,阿茶又亲口把名字告诉了西越武,西越武不由得觉得自己和阿茶有点丝丝缕缕的瓜葛。
可是阿茶和昨晚在帐中判若两人,连正眼都没给西越武一个,反倒是往帐篷里看了一眼,触到姬云烈那双一闪而灭的黑瞳,才收回了目光。
“兄弟几个大难不死,昨晚上好好喝了顿酒,都还没起身呐。他奶奶的,这些家伙除了酒色两件事,没一个靠得住!”西越武往背后啐了一口,以示他跟这些废物男人绝非一路人,转过脸来谄媚地点头,“我这就去把他们一个个踹醒,别耽误了郡主姐姐上路。不过说起来这天还没全亮,走得这么早,阿茶你睡够了么?”
“不用叫他们,郡主说,这顶帐篷就送给你们了,还有那两匹骆驼。”阿茶淡淡地说,“戈壁里正午太热,夜里太冷,一早一晚是走路的好时候,我们还有不少路程,就此别过。”
“昨天不是说…不是说…”西越武傻了。昨晚扎营之前得到的消息分明是驼队允许他们跟着直到找到那些失散的弟兄,何况羿星椋还跟他许诺过,只要保守秘密去到那个什么“羿见城”,还有好处可拿。可一觉醒来,一切都变卦了。
“郡主改主意了。”阿茶淡淡地说,完全不解释,好似把一条败狗从家门里踢出去说“不要你了”,连汪汪叫摇尾乞怜的机会都没。
“这些东西郡主也请我还给龙大掌柜和车都护,郡主说大家都出门在外,帮个小忙是理所当然,礼物愧不敢当。”阿茶伸出手来,手心里是昨晚西越武巴巴地送过去的两件首饰。西越武只能讪讪地接过来,人家脸硬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郡主这番气度,倒显得我们几个小气了,”龙搭桥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拱手,“送礼本是个谢意,郡主那里想必也不缺这些小东西,郡主不肯收,谢意我们就留在心里,将来只要龙搭桥还走这条道,郡主有什么差遣我们的地方,一句话。”
西越武还是很佩服龙搭桥这老家伙,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时落魄气势却还在。
“好说。”阿茶点头,“郡主说,诸位走那么远,都是要去赶月河湾的大集,在那里,诸位想必可以找到失散的伙伴。”
“月河湾的集确实是要赶的,不过这趟出门,心里还有个念头,”龙搭桥淡淡地说,“想去赶羿见城的集。”
羿见城?西越武一愣,昨晚他缠了项泓半天,问那个羿见城到底是在哪里,项泓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是个天大的秘密,去那里刨刨土就能掘出金子来,等闲不能告诉旁人的。
“去羿见城的人都是要做大生意的,但是也很冒险,龙大掌柜身家已经很丰厚了,何必再冒险呢?”阿茶说。
“走这条商道的,赶过月河湾的集只算是走到了半途,不走到羿见城就不算到终点。我姓龙的这辈子也算行了万里路,不去一次羿见城,好像万里长路这最后一步始终没踏下去,心里没着没落的。郡主在这片戈壁上那么有身份的人,能给指个路么?”龙搭桥笑,老脸泛光,盯着阿茶看。
“看来郡主猜对了,诸位是要去羿见城的。那好,郡主说,诸位真要赶羿见城的集,有一个人可以带路。”阿茶说。
龙搭桥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自己背后。
“对,项先生。”阿茶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篷里,项泓正四仰八叉地睡着,一脚翘在萧子陵的肚子上,身上盖着自己的白袍,嘴边带着一丝白痴的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美事。
“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凭空变出一个羿见城给你们啊!是是,我是个画地图的,可我踏遍这片戈壁,就从没有见过什么羿见城。”项泓一摊手,“不信你们自己看地图。”
项泓也干脆,把行囊里的几十张地图一轴一轴抽出来打开,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平铺开来,便是一张巨大的全图,东起唐兀山,茫茫千里的地面纤毫毕现,山脉河流乃至于泉水都以细笔标注,但确实没有一个叫做“羿见城”的地方。
“地图上确实没有,我们此刻所在,已经深入戈壁三百里,越往前人烟越稀少,最后一个大集市就是月河湾,往后别说城了,绿洲村寨什么的都没有,只有迷路在里面的死人骨头。”燕老师趴在那些地图上钻研了半天,点了点头。
一群人都趴在地图上东瞅瞅西看看,个个眼里透着惊叹。无论行商、野兵还是马贼,都自信自己进出这片戈壁无数次,算是识途老马,可亲眼看到这张长可十步、宽也有五六步的大图,他们才明白自己所了解的戈壁其实都只是一小片,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比他们所想的药大几十倍。也难怪有人愿意出那么高的价格求取一张地图,有这张图在手,便是井底之蛙跳出了井口,方觉得天地之大。不握着这张图,休想再往深里走了。
可是荒凉得只有迷路人尸骨的戈壁深处,又有谁想走进去?
“项兄弟,我只是瞎猜…你说自己没见过羿见城,我信,项兄弟你一看就是个信人。但是…你也听过那座城的名字,是不是?”龙搭桥拢着大袖站在项泓身边。
“他还信人?龙大掌柜你的酒还没醒吧?”西越武心里嘟哝。他觉得自己在这群人里脑子是最好使的,原本羿星椋说好可以带他们一程,这一路上都有个照应。可一觉睡醒,忽然就变卦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羿星椋发现这个项泓不知怎么混进了他们这群人里。回想昨晚两人在珠玉泉的见面,羿星椋伪装沐浴而携带武器,显然彼此之间毫无信任可言。项泓跟他们同行,羿星椋反悔,倒也说得通。
这么想着西越武不由得心头喜悦,如此说来羿星椋和这小白脸委实是没有什么私情可言了。
“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几个不知道羿见城?”项泓摊了摊手,“可这么些年,谁知道谁真的去过羿见城?去过的人都不会说,自称去过的都是吹牛。”
“大家…都知道?”西越武一愣,左顾右盼,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季骖这种还没出师的路护也不例外。只有姬云烈跟块石头似的没动,低头看着脚下巨大的地图。
“敢情行商的、当路护的、做马贼的、画地图的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西越武瞪大了眼睛,抓着项泓的领子用力摇,“那你神神秘秘的不肯跟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项泓耸耸肩,“本来就是人尽皆知的传闻,昨晚我喝多了,看你那么认真,所以逗你玩的…”
“哦?小兄弟新出道,也知道羿见城的传说?”龙搭桥好奇起来。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就知道个名字。”西越武赶紧摆手。
“大家也都知道羿见城吧?”龙搭桥四顾一眼。
马贼、野兵和路护都点了点头。
“大家一场患难,也算半个朋友,敞开来说话好了。我听说,羿见城的买卖,赚钱多风险也大,至于什么买卖嘛,嘿嘿,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合法的买卖哪有那么多钱赚?”龙搭桥笑得很爽朗,“但是这路不好走,实力不济的人不得其门而入。”
“实力够了自然有人找上门来引路。”车越也笑。
“这实力也分几种,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要么有家世背景,我龙搭桥自觉还算有点钱,车都护萧兄弟你们手里都有人,在这片戈壁里,有一伙敢拼命的好兄弟就能杀出一片天地。两位缺的我不缺,我缺的两位有,不如我们凑一凑,就算我龙搭桥雇两位陪我走一遭羿见城,佣金我一钱也不少大家的。怎么样?”龙搭桥花白的眉毛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