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火之男
白胤,胤朝开国皇帝,被尊称为【蔷薇皇帝】的男子,此时在毕止城里党一个小军官。弑神、血洗圣堂、天启易主这些天下大事根本和他扯不上关系。从皇帝年轻时代的经历来看,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说他那时是个庸碌之辈并不为过。
史官曾经试图为他编造一些吉兆,“分娩之日异香满室”,这是常见的媚上手段。但是白胤很诚实地拒绝了,他的原话是:“二十岁前,天下不知我,我亦不知天下。愿终老床榻之上,或醉死酒坛之中。”
多少机关算尽的人没有得到天下,却让并无多少权欲的白胤登上帝位,只能说造化弄人。
毕止城本是诸侯国淳国的首都。淳国进占天启,毕止城转为陪都,及至淳国丢失了天启,毕止重新成为首都。它离战乱中心很远,又有丰富的物产,算是乱世中平安喜乐的一座城市。这种城市很容易磨损年轻人的志气,白胤的志气就被磨损得差不多了。按照他的自述,他那时候在毕止的生活非常快乐,只是有点缺钱而已。
但在秦婴占领天启的三年之后,白胤忽然造反了。
这场造反并没有任何政治诉求,那时淳国各地都有造反,但多半是因为山野村民迫于繁重的税赋和拉丁,被迫起义,首都周边则相对平静。造反的原因堪称愚蠢,因为白胤的某个兄弟跟一个贵族子弟争女人,双方持械冲突,死伤了人命,不反就要死,所以白胤就造反了。
史官们试图把起因解释为下层军官对于时局的不满和抗争,仍旧被白胤拒绝了,白胤表示那时候他根本不了解外面的情况,造反之后才知道天下名不聊生。
白胤就是这么一个人,充满阳刚之气,天生领袖。他并不精于谋略,往往随性而行,但却能笼络天下英雄为己用。他起家的班底也不是什么“才俊”,多半是他当初在毕止城里的酒肉兄弟,但是多数都在后来的战争中成长为领袖。以瓮牖绳枢之徒征战八方,甚至夺取天下,只能说白胤是个天才领袖。
他自己甚至没有考虑过什么“皇图之路”,往往是一拍脑袋就决定了历史的新走向。
历史上确实存在“天才”这种东西,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无法复制,不可学习。
八柱国
白胤很念旧,对毕止城中的老兄弟们非常信赖。他把赖以起家,也就是和他一起造反的班底一直带到了朝堂之上,这些人最后都成为了公卿。但是探究他们原来的身份,有些是操刀杀驴开肉店的,有的是赶大车的,有的则是帮人办丧事的,并没有机会接受名师的教育,是群彻彻底底的下里巴人。
白胤登基后自己都嘲笑这群人说,“朕登座一览,大臣皆衣锦绣,却不知何处飘来辣驴肉味,仿佛毕止城中赶大集。”他在毕止城中当小军官,面对的是这群人,在天启城里当皇帝,面对的还是这群人,不过衣饰不同罢了。
史官们对于如何为这些大臣立传也煞费苦心,胤朝七大家中息家的先祖【息虎哲】便是其一。息虎哲被白胤赞为“此虎大事不糊涂”,相应的是小事上糊涂透顶。他是一员猛将,冲锋陷阵一往无前,这和他在毕止城里的身份分不开,他是个杀驴的屠夫。但“屠”字不雅,如何规避,史官们冥思苦想。最后有人深夜大呼说,“得之得之!”
于是息虎哲在起兵前的身份是这么写的:“公少年操刀毕止城中,便有宰天下之壮志。”
这些人中多数后来被列到“八柱国”中,就是八个帮白胤撑起帝朝的名臣。
当然,也不能说一切全是偶然。虽然追随白胤的人多半都是糊里糊涂地走上了封王拜相的路,但是有一个人脑子是有点清醒的,这个人叫【姬伯松】。
这个人在白胤的朋友圈子里被叫做“老伯”,其实当时只是个年轻人,在毕止城里当一个主簿。此人是胤朝七大家族中姬家的祖宗,在白胤的阵营里算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明人,做事有考量,文武全才。他被叫做“老伯”就是因为他要负责照顾这一群靠不住的男人,好似男人们的奶妈。从史书上看,他因为和白胤交好所以追随造反,在最初一段时间里,他是白胤阵营里唯一有智慧的人。
但事实上,姬伯松是最后的七个天驱之一,陆宗吾的亲信,持有“猛虎啸牙枪”这一神圣的魂印兵器。天启陷落之后,陆宗吾决心在天下寻求能结束乱世的领袖,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旧天驱的叛徒是优秀的,作为领袖却不合格。姬伯松找到的就是白胤。他如何选择白胤的,这也是不可解的历史迷题,总之姬伯松认为白胤很好,有人格魅力、有勇气、有义气、还有不错的军事造诣,唯独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野心。
他潜伏在白胤身边,连续潜伏了三年。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放弃培养这个年轻人的时候,白胤忽然干了一件野心家也要琢磨个十天半月的事儿,他造反了。
可以想象姬伯松当时傻了。
白胤这次造反完全没有准备,因为姬伯松是在官府任职的,械斗自然没有出席。所以白胤宣称自己要造反并且出奔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通知姬伯松,及至他冲出毕止城才想到要等一等看平常喝酒的好朋友有没有来投奔他的人,尤其是姬伯松。白胤也意识到自己这帮人没有姬伯松大概活不下去。果然姬伯松来了,骑着一匹健骡,拎着大枪。
白胤很不高兴地对他说:“何以姗姗来迟?”心里大概觉得姬伯松是一定会追随他的。
姬伯松说:“聊备酒食以壮军威。”
“帝乃大喜,许为知己。”
混蛋和混蛋之间总有点臭味相投,姬伯松在陆宗吾的七人团体中显然也是个异类。
好在这个混蛋在军事理论和武力上惊才绝艳。姬伯松是实战中成长起来的男人,他试练得战场是天下中心天启城的争夺战!以这样的资质统率这支流亡的叛逆并不算很难,而且白胤还有一项天赋——野兽般的直觉,对战场的趋势洞若观火。
乱世中,这种规模的造反军队多如牛毛,离开毕止城周边进入山里,有几百人就竖起大旗称王,相比起来白胤和兄弟们至少还弓马娴熟,加上姬伯松的谋略,很快他们就招揽了一匹亡命之徒,开始乱世求存之路。姬伯松开始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革命,只不过这次革命之初,他们基本是在当山贼。
但到了这一步白胤都没有什么“挞伐天下”的战略形成,从不见他为未来考虑,他只想带着兄弟们在一片自由的领土上瞎混而已。他们的生活过得依然不错,淳国以出产烟丝的烟河平原最为富庶,白胤的军队就在这一带活动,大肆抢掠,打了几场不错的突围和歼灭战,跟随他的流寇也有所增长。他们有足够的经济来源,还有优质的烟丝,因此白胤的军队几乎人人抽烟。这个典故对于一位开国皇帝而言不是什么荣耀的事,但白胤并不讳言,他说起兵之初人们称他的军队为“半天云”,说他们喷出的烟雾把半个天空都遮住了。
但他终究只是一支没有根据地的武装,很快就被诸侯围剿。面对真正的军队,白胤虽然勉力转战,但是补给渐渐跟不上了,被一路追着向南逃窜,跨越分割中州和宛州的黯阑山,进入海西平原。
这是一场伟大的转移,如果没有这场转移,白胤和帝位根本无缘。因为在海西平原的云墨镇上,有一个重要的男人将和白胤宿命相逢。
被称作“乱世帝玺”的素文纯。
白煌的忠毅
“八柱国”虽然以贩夫走卒为主,但得以在乱世中成就功业,并不只是靠着时代之子的庇护。他们各自性格中确有堪为名臣的因素。
譬如诸侯国“楚卫”的第一代国主白煌。
他是白胤的堂弟,起事之前在铁匠作坊中帮手,起事之后就帮堂兄打理武备。被分封到楚卫之后,他便着手筹备“山阵”,最初作为模型的铠甲和长枪都有他亲自参与锻造,最初的图纸在六百年后被辰月转呈他的后代,再现于历史之中。这支绝世强兵镇守帝都之南,是能移动的不破堡垒。白煌的声势因此在八柱国中达到顶峰。
白胤驾崩,新皇年幼,就有人私下议论说,天下初定,国赖长君,应拥立更有实力的人。司空吴显则秘密地在太庙开会,问宗祠“国鼎之轻重”。这显然是一件极其悖逆的事,但当时的宗祠势力还未成型,长老们畏惧,只能回答说,“白氏之中,唯煌可问。”这表示一种退缩,表示皇族白氏认可吴显可以从白氏中挑选新的皇位继承人,白煌被推了出来。这样一个掌握强兵的亲王即位,至少能够保住宗祠。宗祠已经割舍了年幼的新皇。
吴显于是密信白煌,愿开宫门迎候他继承大统。白煌接到密信,立刻带领山阵枪甲进京。他在军中威望极高,羽林天军和金吾卫都望十字蔷薇旗而拜,天启城门大开,白煌打马而入,无人敢阻拦。大臣中的反对派都立刻被控制起来。
很多人因这场兵不血刃的政变称赞白煌的手段。
天下都等待着禅让大典,虽然白煌也是白氏的子孙,但是作为“分家”的家主,要登帝位还是要举行古老的仪式。皇帝问天下自承自己的无道,意思是自己已经无法管理好国家,应上天的意愿把皇位让给白煌。
文武百官在太清宫前列队。新皇捧着禅让诏书、传国玉玺,降阶立迎。白煌身披甲胄背负巨大的战刀率领武士登上玉阶,这无疑是炫耀武力。引路的就是吴显,他作为迎立新君的功臣,排众而出,准备接过禅让诏书献予白煌。
此时白煌忽然拔刀斩杀吴显,对着满朝文武大喝说:“我兄弟起于微末,力尽百战血流成河乃有天下!国鼎轻重,岂是尔等腐儒可问!”
这是发聩震聋的巨声,而后白煌跪下,向侄儿——准备禅让皇位给自己的年轻人——行臣子之礼。山阵枪甲跟着下跪,仿佛群山匍匐在皇帝脚下。文武百官这才知道白煌此来的意图,他以强横的军力先掌握帝都的局面,许诺封赏逆臣们,之后在天下人面前揭露自己勤王领袖的真面目。
于是胤朝的第一次传承危机结束。
白胤的国葬之后,白煌领军撤出天启,临去前辞却了侄儿的一切封赏,去太庙请罪于宗祠说,我身为诸侯,带兵踏上皇室的土地,已经是重罪,上天必将惩罚于我,我愿意以身承担。
他回到楚卫国首都清江里后一病不起,好像果真是天罚来了。数月后他病逝,谥曰“忠毅”。
死前所有亲近的人问他说何以拥立资质并不优秀的侄儿,白煌解释说:“贲末人心崩坏,英雄不尊律法,恣意横行。我兄弟历尽苦难方重建律法,乃有国家。坏了律法,就是坏了国家,我怎可坏我和哥哥一生的功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