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泓微笑着,年轻人紧咬牙关,火光落在他们的瞳孔里仿佛点点星辰,两人目光如刀锋在半空中交击。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像是于镜中看自己的影子。
“站起身!吸气!”项泓断喝,一掌震击年轻人的额头。
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从那个年轻人败絮般虚弱的身体中生了出来,他居然挣脱了车越的束缚,猛地站直了,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胸肌拉开,刚刚被烫过的伤口中鲜血涌出。项泓抓住年轻人的肩膀,把调制好的艾草和麝香粉末一把拍在伤口上,仰头喝下一口烈酒,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枝条。酒从他的嘴里喷出,过火烧成了一朵火云。
火在年轻人的伤口上灼烧而过,刚刚涌出的鲜血混合着药粉,立刻成了血痂。
剧烈的疼痛令年轻人忍不住对空发出野兽般的嘶喊。
“哈哈!手艺多年不用,还没生呐!”项泓仰头一笑,把一帖熨好的狗皮膏药拍在年轻人伤口上,随手在他的肩头一推。
年轻人直挺挺地倒在车越双手里,全身脱力,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车越急忙伸手去探年轻人的脉搏,良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想不到您是位大夫。”车越冲项泓微微点头,“这样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了。”
“不算什么,手艺活儿,”项泓搓搓手,“年轻时候衣食无着,只能打工自养,也曾跟一位宛州名医当跟班,这种程度的出诊,一月总有个七八回。说起来好久没吃这碗饭了。”
“这诊费不知道算多少钱合适?”
“人在路上,相逢就是朋友,朋友间都要帮把手的。亏得手艺还在,才没把你这位兄弟治死,哪里还敢收什么诊费?”项泓摆手。
“你你你你…你没把握你就敢下这样的重手?”西越武从眼似铜铃下巴脱臼的神色中恢复过来,对着满脸轻松的项泓指指点点。
“当大夫就要雷霆手段,否则耽误了诊期不麻烦了?犹犹豫豫的人吃不了我们这碗饭啊。”项泓振振有词。
“什么当大夫的?你刚才根本就是个杀猪的!你手轻几分会死啊?”
“反正疼又不是疼在我身上,我手轻什么?”项泓耸耸肩。
“这艾草加麝香加火烧的办法是不是就能克制各种败血之症?我们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免不了受伤,又缺医少药,”车越起身拱了拱手,“要是学了这个法子,能救不少兄弟的命啊。”
“可以,”项泓点头,“不过首先要有他这样的身体,其次要有我这样的手法。这个办法其实没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战场上因为铜毒败血而死的人,还是不计其数。很多人不是不知道疗法,是不敢受这份痛楚,挨着挨着就败血而死。”
“因为不敢受苦反而死了?”车越点头,“先生这句话可有几分深意啊。”
项泓低头看了看慢慢睁开眼睛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能不能张嘴给我看看?”
年轻人张开嘴,项泓往里面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舌头还在…抱歉得很,刚才忘了给你衔上东西,很多人都会在挣扎时候把自己的舌头咬掉。”项泓不顾目瞪口呆的车越、龙搭桥和西越武三人,蹲下身,在年轻人肩上拍了拍,竖起大拇指,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一定能忍住。”
夜深了,年轻人静静地躺在篝火边,野兵们搭起军帐睡了,商人们也都在大车里歇息了,龙搭桥邀了车越喝酒,燕老师作陪,一群人喝得投契,把留在这里的年轻人忘了,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阮琴声轻快,居然是燕老师奏琴,龙搭桥和车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唱和。
年轻人听着残灰余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默默地看着夜空,夜空里漆黑得没有一颗行星,谁也不知道从那片无垠的黑暗里,他能有什么看的。
脚步声由远而近,一袭白衣的项泓走到年轻人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也回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项泓把手中的一个大铜壶放在年轻人脑袋旁,“他们剩了点热水,爬得动就喝点儿,在这种戈壁滩上,多喝水总没错。”
“谢谢。”年轻人望着天空,轻声说。
“用不着谢我,就算不给你治伤,以你这种亡命之徒,估计也能找到办法自己活下去吧?”项泓耸耸肩,说了句难解的话,“人能不能活下去,在于你有多想活下去。”
他转身离去。
“我叫姬云烈。”年轻人说。
“我叫项泓。”项泓并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说着走远了。
西越武从帐篷里探出脑袋来时,四周微微发亮,龙旗军全军已经束甲上马,准备开拔。
虽然是野军,不过看军容和军纪,在车越的指挥下,他们的战斗力大概不比正规的诸侯军差。
令人吃惊的是昨夜那名受伤的年轻武士,一夜过去,他好像已经恢复了大半,披挂铁甲,骑着一匹黑骏马,马鞍上挂着一支乌金色的长枪。别人忙着整队时,他勒着低嘶的战马眺望着远处。荒原上笼着一层薄雾,渺渺茫茫的,远处隐没在一片白色中。
年轻武士看着西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项泓一袭白衣绰立风中…正在洗牙,这是贵族才有的习惯,早起用一捻细盐把牙齿擦干净。
龙旗一招,有人吹响了铜号,野兵们策马从项空月身边经过,向着东方开拔,项空月含了一大口水,响亮地漱口,把盐水吐在沙砾上。他双手负在身后,手指勾着那个用来盛水的带把儿铜杯,眺望着这支军队远去的背影。
那些男人的背影被白雾掩盖了,西越武溜达到项泓身边,“好歹走了,这些亡命之徒,路上可别再叫我们遇见了。”
“我猜你们会再相遇的,而且你会遇见越来越多的野军,”项泓漫不经心地说,“赌不赌?”
西越武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前方一人一马的身影刺破白雾,风一般而来。
“项泓。”姬云烈停马在两人面前,“你是去月河湾么?”
“是啊,云烈兄,我是个画地图的,这片戈壁,只剩月河湾那块的地势我还没画成,就拿不到那一大笔佣金。”项泓说,“不然谁走这险道啊?”
“有两句提醒,月河湾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也别跟这支商队走了。”姬云烈说完,不做任何解释,调转马头离去。
听着他的马蹄声越去越远,西越武忽然觉得早上的风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他一扭头,项泓已经把全部的行囊背在背上了。他的行囊是竹子扎成的框子,里面格成一格一格,插满了卷轴,上面则伸出两根细竹,中间扎着一张白麻布,竹筐背起来的时候,白麻布正好在头顶遮阳,一角还吊着一盏烧牛油的小灯,大概是晚上用来看书的。
“就这么别过咯,我要从这里往西南,看看那里的一处水泉有没有干涸,兄弟你自己路上当心。”项泓说。
“你一个人?”西越武瞪大了眼睛。
“我在这里是个外人,商队来这里冒险是做生意,总有点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不然大家不都来趟这条发财路了?”项泓在西越武肩膀上拍拍,“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这里的雨季就要来了,未来的几天里不会缺水,没事的。”
“项大兄,你可要想好了…我听说走独自走这条路的,十个里面死九个。”西越武有点不忍心,多嘴了一句,“大不了我去跟龙大掌柜求求情,你也不是做生意的,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放心,这次不收你钱。”
“不用,我一个画地图的,还能不认路么?”项泓蛮不在乎地说,打量西越武的脸色,忽然瞪大眼睛,“诶?我看你印堂发黑…伸出手掌给我看看?”
他拿着西越武的手掌沉吟了许久,“嗯,掌心干涩,有如龟壳皲裂的细纹,与命理主脉相通,此‘龟虽寿,终成沙’之相,可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兆头!”
西越武一惊,“喂!你算得准不准啊?可不要胡扯!我出门前额头亮得夜里不用点灯都能看书,这是要发大财的兆头,怎么会印堂发黑?”
“额头和印堂不是一回事,”项泓在他两眉之间点了一点,“印堂是这里。”
“那…那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么?”西越武看他一本正经,紧张起来,哭丧着脸,“好歹看在昨晚我求大家收留你的份上,顶多我不要你欠我的那张画儿…啊不,那张地图就是了。”
“谁欠你地图…不要自说自话好吧?禳解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你不要往东边去就好了,你这命大利西方,在这里调头就是了。”项泓说。
“可月河湾在东边,我要去月河湾…”西越武说,“换个别的办法禳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