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主人似有所感,低低地叹了口气,在手心里打着拍子。
“这是蔷薇皇帝的唱词,是在蔷薇冢之前唱给蔷薇公主的,女人唱起来尤其哀婉。”雷颂秋说,“这是我最喜欢听的曲子之一。”
“男人就是这样啊,一辈子英雄,不知道怎么就折在一个女人身上了。”龙家主人咂了咂嘴,摇头,那派头看起来也是书场里的老客。
“说起来我成亲了。”雷颂秋忽然说。
“我来的路上听说了,可我并不准备随礼,你也不必告诉我。”龙家主人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半尺长的扁铁匣,递到雷颂秋手中。
“还说不随礼?”雷颂秋笑。
“是老爷子要我带给你的荼靡膏,没了这东西,你也过不安稳,少不得难受得在床上翻滚。老爷子叫我多给你带一些,怕有时候路上耽搁你没的用。”
“是啊,这就是我的命根子啊。”雷颂秋笑笑,铁匣悄无声息地滑入衣袖中,“那我先走了,我在这帝都也算是个有名的人,被人看见就怕暴露了叔公的行踪。”
龙家主人挥挥手,“滚吧。”
雷颂秋赔着笑起身,冲龙家主人和纱幕外满排冷峻的男人微微一欠身,“帝都里也有些好玩的东西,大家不妨玩得开心点,等我的消息。”
他走了几步,听见背后龙家主人淡淡地说,“龙莲现在是个绝美的女人,只要她不化妆,你很容易认出她来。不要折在她手上了。”
“怎么会?”雷颂秋边走边笑,“我是个成了亲的人嘛。”
雷颂秋刚出现在侧门前,几十把黑伞已经把他团团围住,老管家迎了上来,一脸的忧心忡忡,往门里指了指,压低了声音,“公子?”
“没事儿,”雷颂秋拍拍老管家的肩膀,“跟叔公聊得挺好。”
“他们什么意思?”老管家愁眉不展。
雷颂秋笑着搂了他的肩膀,用力拍拍,“你也跟我跑了一晚上,饿不饿?不如一起去吃点消夜?”
“什么时候了,公子你还说什么吃消夜。唉!”老管家长叹了一声,“我们雷家刚刚有点起色……”
雷颂秋只是笑,拍着他肩膀,在伞幕的簇拥之下缓步而行,那辆驷马长车就跟在他们背后,沿着槐香道一路前行,周围的行人无不侧目。
走了一段,到一条岔道前,雷颂秋皱起眉头,挥手把罩住他的那些伞都拨开,“好了好了,别挡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还以为乌云遮月呢。我和管家去吃点消夜,你们别跟来,这么大群人跟着,叫人想不注意我都难。”
雷家武士们也只好把伞收了,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雷颂秋就扶着老管家的肩膀往那条没什么行人的巷子里走,这条巷子进去拐几个弯就是安邑坊夜宵铺子最密集的“汤水巷”,帝都各种小吃那里都找得到。
“到底怎么说的呀?”走了几步,老管家忍不住还是要问,“叫我们心里急啊!”
“没什么,只是要帮他们当探子而已,去找一个叫龙莲的女人。也不知道我撞什么霉运了,一个晚上,辰月和天罗龙苏两家都找上我,还是同一件事。”雷颂秋挠了挠头,“好在他们的请托居然是完全一样的,这么说来我运气还不错。其实我开始最担心的是有人要保这个龙莲,有人却要杀她,我夹在中间就很为难。”
“但我忽然对这个龙莲很有兴趣了,”雷颂秋目光一闪,嘴角一丝邪邪的笑,“她做下了那么嚣张的事,死十次都不够,可这三家就没有一家想她死。这样的女人,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尤物啊?”
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里越传越远,可老管家挨着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的袍子里不断往外渗出冷汗。
“没事,我出会儿汗就好了。”雷颂秋收住笑,淡淡地说,“和龙家主人并排坐,想起他拔刀杀人时的样子,感觉就像坐在鬼的旁边!”
五
月栖湖,“棠棣”屋。
“这张图大家都该熟悉,天启城的全图。”苏秀行在墙壁上展开一张绘在丝绢上的地图,“天启九门,每个门都要派人监视;露华大街、槐香道、塑望桥、安邑坊入口的庆宇牌楼、靖恭坊入口的得胜牌楼、市舶司、东杂市的码头……每一处我标红的地方也都要安排人手。重要的地方派本堂的人去,其他地方花钱请人。我这里有二十三张一千金铢的金票,每人拿一张用,用完再来找我。”
苏秀行从衣袖里摸出一叠印花纸,扔在桌上,都是宛州商会开具的金票,通行东陆。
“这没用,”一个拿小刀剔着指甲的男人抬起头来,“龙莲学会了龙家所有东西,她会在这种人流不息的地方暴露行迹?我想她没那么傻,她若是这么傻,早该死了。”
“阴家阴暮维?”苏秀行问。
“春山君来之前搜集了不少资料,”阴暮维冷冷地说,“但我还想提醒春山君一句,这里是帝都,不是南淮,有些办法在南淮行得通,在帝都可未必。这座城太大,上千条道路,我们总不能在每个路口都留眼线。而龙莲偏偏会走我们能监视不到的路。”
苏秀行挑了挑眉,“龙莲当然不会傻到大摇大摆地进入帝都,但她会猜到我们在监视她的行踪。我在这些地方安排人,不是为了找到她,是为了把她逼到我们没布眼线的地方去。”
“帝都足有一百零八个坊,那些穷人住的坊里的一栋破房子就够藏下他们十几个人。”龙夏冷笑,“春山君布了张大网,网眼却也够大,龙莲大可以悠哉游哉地在你的网眼里进进出出的。”
“随便她进进出出,我根本没指望你们这些人能帮我找到她。”苏秀行也冷笑,“我不过是要借你们吓吓她而已。”
屋里所有人的脸色也都有些不对,龙夏和阴暮维对视一眼,眼下的肌肉微微跳动。
“那是春山君自己去找龙莲了?”阴暮维压制了怒火,“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帮着壮壮春山君的威风?”
“你们也有点用,你们会帮我把龙莲逼到我设好的埋伏里去,我在那里等她。”
“有点用?埋伏?”龙夏怒火炽烈,反而大笑,“春山君,我们在帝都里已经活了快五年了,那些缇卫日日夜夜都想诱出我们,或者设好埋伏等我们。”他环顾所有人,“可我们还活着!活得很好!阴暮维已经跟春山君说得再清楚不过,这是帝都,南淮的办法在这里行不通!而你的对手是龙莲,龙家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她是只母鹰!不是你们这些贵公子猎的傻鸟!”
所有人都微微点头,在帝都这几年,这些本堂精锐学会了以前不懂的东西,也熟悉了天启城。龙夏说得对,苏秀行把猎物逼入埋伏的招数在这里行不通,天启城太大了,夜幕降临时蜘蛛网般的街道仿佛迷宫。
“我说过了,这里只有我说话,你们做事。”苏秀行竖起一根手指,不看任何人,只看自己的手指,“不要让我再重复。”
他轻蔑地笑笑,“何况,你们真的遭遇龙莲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们要拔刀和她对敌?她是‘绘影’的大家姐,你们有多少头给她砍?”
“你说什么?”龙夏伸手在桌上一拍。他脱了上衣,别人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青筋一跳,脸上涨得血红。苏秀行确实是说了伤人的话,刺客们最看重的,无非是杀人的技巧,在这件事上鄙视一名本堂精锐,等若是在抽他的脸。
屋里静悄悄的,苏秀行慢条斯理地笑笑,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翻花绳来,居然套在手指上玩了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专注,好像周围那些如火山喷发般的灼热怒气他一点感觉不到。一直低头沉默的苏徽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苏秀行玩这个小孩游戏。
“杂碎。”苏秀行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龙夏皱眉,他没听清。
“我说,杂·碎!”苏秀行清晰而冷漠地抛出了这两个字。
六
汤水巷,灯火通明。
这条巷子又细又长,原来住的都是些贫家,家家户户的门脸也都不大,后来天启城周围遭灾的饥民涌进帝都来,也没有什么别的营生可做,就聚集在这条小巷里,起早贪黑地做早点和消夜的生意,赚点辛苦钱。东西无非是吊烧肉、卤味、杂煮什么的,客人凭自己的兴致再要几两酒,也不要花多少钱。不过这里逃荒户为了活命,做东西舍得花工夫,火候足,汤底浓,客人来这里吃得虽然不精致,可是痛快,渐渐地汤水巷就出名了,贵客们还是不屑于光顾,可是兜里不富裕的男人们都乐得来这里打发打发时间。
“帝都里还有这样热闹的地方呢。”苏秀行站在巷子口说。
“这算差的了,以前还要多一倍,现在杀人的多,有些人不敢出门了。”苏徽淡淡地说。
他们面前一溜灯火,弯弯曲曲地深入极远处的黑暗中。汤水巷里每家小铺前面都挂一盏油纸灯笼,灯笼上写着自家的菜色,店铺里面没几桌,春夏秋三季就把桌子挪到外面的油布雨篷下面,把本来不宽敞的小巷又占掉了一大半,有时候都得侧身而行。今晚上了一小半的客,看上去也热热闹闹的。
“小铁你喜欢吃哪家?”苏秀行转头看着苏铁惜。
“别问他,他是个老实孩子,只知道在妓馆里当他的小厮,把这活儿做得和他的本业似的。”苏徽笑,“我们走走看看,看哪家顺眼就吃哪家吧。”
“酒好么?”苏秀行又问。
“我还以为公子你不喝酒。”苏徽笑,指着前面,“看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人,这里酒虽然不贵,但是好喝,有劲头。”
几个带着酒意的客人正好结账,把钱拍在桌上之后三三两两成群往外走,还清醒的抽着烟杆迈着缓步,喝醉的互相搀扶,有说有笑。
一个穿白衣的清俊公子醉得很深,几乎是瘫在身旁老管家的身上,嘴里还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民谣,“你说那屋后面有白茫茫的雪呀,你说那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