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皇帝白崇吉从他的工具中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了站在灯前的古伦俄。他心里浮起极大的恐慌,就在前一刻,他密令白曼青去办了一件他不想国师知道的事。
“崇吉,我没什么事,我来找你,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古伦俄伸手抚摸皇帝的头顶,“我很久没有跟你说话了,忽然有点想念你。”
他的手心带着微凉,让人不由得神思清朗。皇帝小心地起身,任由古伦俄拉着手,到旁边的茶塌边并排而坐。
古伦俄扣住了皇帝的脉搏,“崇吉,你的身体一日差似一日,我有些担心。”
“老师是通神的人,我跟着老师研习秘术,自己觉得也有点成就,长生不敢说,延寿还是可以的吧。有些小病,也许转几天就好了。”皇帝说着,却低低地咳嗽起来。古伦俄的话引动了他的心事,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晚秋,坐在烧了炭炉的大殿里,还一阵阵地觉得冷。
“我追随神已经很多年,却仍没有叫人起死回生的秘术。”古伦俄淡淡地说,“这些天,我梦见学生们死了,梦里不知道怎么救他们,很是难过。这时候我才明白,我终究还是个人,人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些事做不到。”
若是别人敢于妄谈皇帝的死生,估计这时候已经被拖出宫门外斩首了,可这就是古伦俄说话的风格,他从来没有一句话含着感情,似乎总是淡淡地阐述生老病死的真理,即便他说自己难过的时候。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老师,我不担心什么,我此生已经得闻老师的大道,我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对得起白氏祖宗。其实对我这么一个本该死在荒野里的人,这已经是福分了。”
“人要知足。”顿了顿,他又说。
第四章 苏铁惜
孤注一掷的绝境,由“势”的赌博开始。
[一]
红色漆金花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扇金黄色的排翅,云姐撕了一根放在嘴里咀嚼,品味良久,点了点头,“可以,用了。”
送排翅过来的海味坊掌柜立刻眉开眼笑,夸张地行个礼,“能用得上鄙号的食材,是云姐给我们面子。”
云姐也夸张地叹口气,“唉,贵号的东西那么贵,不是招待那些一手遮天的贵客,我这小地方也买不起啊!阿月,带陈老板下去算钱。”
海味坊老板屁颠屁颠地跟着账房姑娘下去了,云姐转身向一旁含笑的俊秀男人,“森公子,整个天启城,这也算得上最好的鱼翅了,不知道入不入得了莲公子的口。”
龙森环顾周围,此刻月栖湖的大厅好像厨房,各种昂贵的食材都盛在红色的木盒里,围绕着他,海味从瑶柱到鲍鱼,河鲜从河豚到秋刀白,山货从豹胎到果子狸,应有尽有,有些玩意儿以他的见识也说不清是什么。他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茹毛饮血般的鲜腥之气。
“云姐辛苦了,这些东西都很好。”龙森笑笑,“不知道菜单拟好没有?”
“单子厨下早就拟好了,原本怕的就是食材买不着,现在基本算是凑齐了。帝都世家吃饭的规矩,是论‘盏’,一盏就是一轮,两道菜,我们为莲公子拟的单子共计十五盏,”云姐屈着手指如数家珍,“第一盏是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是奶房签、三脆羹;第三盏是羊舌签、萌芽肚;第四盏是肫掌签、鹌子羹;第五盏是血肚脍、鸳鸯炸肚;第六盏是鲨鱼脍、炒鲨鱼衬汤;第七盏是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第八盏是螃蟹酿橙、奶房玉蕊羹;第九盏是鲜虾蹄子脍、南炒鳝;第十盏是洗手蟹、鳜鱼蛤蜊;第十一盏是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是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珧;第十三盏是虾橙脍、虾鱼汤齑;第十四盏是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是蛤蜊生、血粉羹。此外还有插食八品,劝酒十道,切食果八盘和蜜饯十二种。这十五盏是宫里御膳的规矩,不好僭越,所以对外说是十四盏。”
“很好,就让我们这些外乡人见识见识帝都的公卿气派。”龙森点头。
“我看了来客的名单,都是天启城里顶尖的大掌柜,没有镇得住场面的菜式,我这月栖湖也丢人。”云姐叹口气,“不过这一轮招待,真要累得我折寿了。”
“如今整个天启城里人人都知道今晚的宴会了吧?”
“茶肆酒楼里,没有人不说这件事,就连受邀各家的仆役都争驾车的活儿,想跟来见见世面呐。”云姐笑着说,“莲公子这气派,这手笔,在这煌煌帝都也是第一流的啊!”
“我们公子说了,陪酒的姑娘们每人再送五两黄金装身。”龙森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额的金票来。
“感谢的话说得都太多了,”云姐接过金票,眉峰微微一挑,“承莲公子的情……重得让人有些不安呐。”
“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为难云姐,也请云姐不要和我们为难,我们之间,就是一群客人和一家店的关系,很简单,不必多想。”龙森微微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我们来之前曾经托云姐找一个相貌端好的处子,我们莲公子有用到她的地方,不知道云姐找到没有?”
“找到了,她是新来的,名叫叶染青。”
“棠棣”屋,龙莲斜倚在榻上扶着个小几子看书,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格外地舒服,可是窗外叮叮咚咚的声音害得她总是走神。
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安静?”
窗外是苏铁惜,用一根棕缆拴着腰从屋顶坠下来,一手握着一把长钉,一手握着一柄木槌。他四顾无人,“姐姐,不是你跟云姐说要把窗户都封起来,外面还要钉上铁条的么?云姐把活儿交给我一个人了,这么大的工程,一下午都完不了呢。”
“就你一个人?”龙莲说,“难道这里就你一个能使唤的小厮?还是你太笨了所以被欺负?”
“哪有被欺负?”苏铁惜嘟哝,“其实她们都对我挺好的。”
“可我总觉得我能欺负你,其他人也一样能。”龙莲就趴在窗口和他说话。
“姐姐,再过些时候就要落日了,客人们也都要来了,你不该准备准备么?还看书?”苏铁惜说。
“因为我很紧张啊,反正有些事我紧张也没用,而且这本书很好看。”龙莲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她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就不束发,满头青丝垂落,衬着一张无妆的面孔姣好清丽。
“讲什么的?”苏铁惜只好问。他对龙莲喜欢看的那些坊间小说从无兴趣,无非是些浊世佳公子和美人们的情缘,但是他知道龙莲把话头转到这件事上,就是要他问这个问题。他太熟龙莲说话的习惯了。
龙莲眯眯眼,露出笑来,“这本书是说一个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生活,她家是前朝的大贵族,可是衰败了。有一次一个破落贵族家的年轻人在她家借宿,她虽然没有陪客,可是她把自己读的诗集落在桌子的抽屉中了,年轻人拿到这本诗集,读到页边的小注,倾慕不已,晚上一个人临窗夜读,击节赞叹说,这是仙人的手笔啊。”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在苏铁惜的额头上用力一推,苏铁惜只吊着一根棕缆,两手又都占满了,无处借力,就在龙莲面前荡秋千似的悠来悠去。
“怎么了?”苏铁惜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倒是不怕,他都记不得从几岁开始了,他踏着山中的老藤猿猴一样地越过深涧,最后攀上最高的松枝眺望群山。
“你也不用心听,你听人说故事就该有眼色地问一句‘然后呢’,老让我在这里说书似的,我就没有兴头了。”龙莲没好气地说。
“哦哦,然后呢?”苏铁惜急忙问。他确实没有仔细听龙莲的故事,满心都是晚上的宴会。这会是场轩然大波,可诡异的是诸方都没有一点动静,龙莲已经到达帝都三天了,月栖湖的平静像是一根拉紧的琴弦。
“一副敷衍的样子,专心点儿!”龙莲说,“女孩的侍婢就去告诉女孩,女孩就从园子围墙的缺口眺望那个年轻人,为他读书的风姿打动。”
“然后呢?”苏铁惜又问。
“我才刚说了一句!也不要插话插得那么频繁!”
苏铁惜无奈地抓抓头,他这次学聪明了,把木槌和钉子都塞进腰间的袋子里,腾出两手来,一手抓着窗子免得龙莲再推他,一手可以挠头。
“侍婢出了一个主意,她去跟那个年轻人说,这是家中一本老书,相传是一位仙人的手迹,仙人是个绝美的少女,有人说只要心念这本诗集,仙人就会亲自来和他论道。年轻人就日夜诵读那本诗集,神思恍惚,最后奄奄一息。其中几次女孩都不忍心想去看他,可是侍婢说,只有在他想你想得要死的时候,他对你的爱也才是最深的啊。世上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爱情,多少都随着时间磨蚀,如果开始的时候不够深厚,不够痴狂,到最后就会淡得如水一样了啊,何况私情呢?”
秋风吹着苏铁惜在窗前晃晃悠悠,龙莲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瞳子倒映着外面飘落的榆叶,在他的面前闪来、闪去。苏铁惜心里动了动,自然而然地问,“那然后呢?”
“嗯,这样就对了嘛。然后在年轻人病重将死的时候,女孩身穿白色的轻纱,踩着塞满香木屑的鞋子,踏着落叶出现在他的门前……”
“就像是仙人,对吧?”
“对啊,小铁你开窍了。”龙莲伸手摸摸他的头,“年轻人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仙人,激动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他们当夜谈论诗歌和趣事,夜深的时候睡在一起……你脸红什么?你是个妓院的小厮,看了那么多风月场中的女人,也满了十八岁,杀过上百人……”
苏铁惜一个劲儿地挠头,龙莲咯咯咯咯地笑了。
龙莲说得对,确实苏铁惜不该脸红。无论在酥合斋或者月栖湖,每天晚上都是红烛高烧,每间屋子里都是女孩的娇声浪语,而他木然地进出,客人们眼里没有他,他的眼里也没有客人们。他看到的都是酒醉后的痴迷,挥霍时光的快意。
“那然后呢?”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然后年轻人走了,他是要去帝都出仕皇家的,带着一封世交的荐书。他在帝都里各处求告,每每碰壁,困厄潦倒,却从不气馁,直到最后他的文章被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惊叹于他的文笔和思想,拜他为上卿,感慨地说,你怀着经国伟略经过那么多挫折而能坚持到如今,真是我期待的臣子啊,年轻人就给皇帝说了自己的故事,说每次我最低迷的时候,都相信那个仙人会再来到我身边,我越是快要死了,我越是渴望着她的到来,所以我从不绝望。皇帝说这是你在垂死时的幻觉吧?那我就赠你路费,让你回去看看那个仙人曾经徘徊的地方吧!”
“他后来见到那个女孩了么?”苏铁惜问。
“没有啊,这种坊间小说啊,分两种,一种结局叫大团圆,就是什么都好,让你开开心心的,一种结局叫伤别离,就是让你最难过最难过的,这部书的结局就是伤别离。”龙莲耐心地给他解释,“年轻人回到故园,女孩已经病死了,侍婢把她葬在家族的坟地里。侍婢没有告诉年轻人说其实他曾经遭遇的是一个真实的女孩,而是说仙人一生遇见一次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如何还能期待再见呢?年轻人很难过,却又很庆幸说,那我的一生终没有虚度啊!他就娶了侍婢,返回帝都,每日听侍婢给他讲仙人的故事,直到老死。”
风吹着屋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夕阳渐渐落下,苏铁惜的目光中,龙莲的脸上晕上了一层昏黄,她讲完了这个故事,靠在窗边出神,忽如其来的寂静让苏铁惜不敢去打破,他吊在窗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着那个坟茔中的女孩如果还有意识,而过去的美好一切都在善意的谎言中黯淡成灰,忽然就明白了“伤别离”的意思。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其实是给女孩看的故事了,你是男孩,要坚强一些,那么心有所感的样子干什么?”龙莲皱了皱眉。
“我……”苏铁惜对于自己这个姐姐的善变也有点不知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