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冉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进京的,他心目中的敌人就是辰月教。东陆四州,每个诸侯国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皇帝被国师古伦俄迷惑了,辰月是个邪恶的宗教,意图把白氏皇族变成他们的傀儡,从而一统东陆。甚至有人说那些术士的秘法要靠吸食人的灵魂,所以他们总是不断的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战死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这样就可以吸取死人的灵魂了。世家子弟无不愤怒,自从大胤立朝之初,这些贵族一直自负血统的高贵,如今却有人要把最高贵的皇室血统用作傀儡,挑起战争,这是对所有东陆世家的侮辱。他们纷纷在祠堂前立誓,把祖传的佩剑取出来磨好,策马去向天启城。
“我不是辰月的人,我是大胤武官,缇卫七所中只有前三所才是辰月教徒担任卫长,我不曾入教,只效忠皇室。”苏晋安出人意料地平静。
易小冉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找你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天罗吧?在帝都流浪没事干的世家子弟,不少人都等着天罗来雇他们,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人,这样就有故事去伎馆里跟女人吹嘘,还有钱赚。”苏晋安笑笑,“这样的人多了也真是麻烦,我们这些缇卫夜夜不得休息,轮班带着人在城里巡视。”
“辰月要乱国政,就有人跟他们对着干!”易小冉说。
“国政?”苏晋安还是笑笑,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道上传来,苏晋安眉间川字一紧,脸色沉肃。
一个敏捷的黑影忽地闪现,单膝下跪:“苏大人,一卫长范雨时大人急请苏大人出动,在安邑坊发现几十个带刀的人聚集,他们大概想伏击从那里经过的大鸿胪卿的车驾。”
苏晋安起身:“以范雨时大人的力量,尚且压服不了几十个人么?”
“今夜是怀月明节,有百多位公卿一起约了在安邑坊的伎馆里饮酒作乐,范雨时大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用雷霆手段,目前只在外面布防。”
苏晋安微微点头:“让原子澈点齐所有人。”
他转向易小冉,一笑:“够胆子的话就来看看。”
易小冉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怒气,猛地起身:“有什么怕的?”
苏晋安伸手,从腰后摸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刀,连着一块手巾一起递给易小冉:“蒙上脸,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此外还有一个忠告,握紧你的刀,别再松开了,一会儿是真正的杀人场,不比你在原家酒楼里面打架。”
易小冉一把抓过刀,握紧刀柄,指节间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
“我看得很准,你这种人,握住武器的时候就满怀信心。”苏晋安伸手,很自然地在易小冉肩上拍了拍。
等到他收回手去,易小冉才猛地醒悟自己没有试图避开。他面对的是一个缇卫长,危险之极的人物,他却没有想到要避开。
五
易小冉混在几十人的队伍中,急速地穿街走巷。安邑坊在偌大的帝都里也算是地形最复杂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以前这里最多的就是妓院、人口贩子和黑道人物,大部分生意都见不得光,义党们也喜欢在这里出入,因为最隐蔽。缇卫们对于这个坊蛛网般的道路了若指掌,不必火把也清楚在何处转弯,就像一群夜行狩猎的猛兽。
眼前忽的有火光一闪。
“停!”有人低低地号令,是那个精悍的校尉原子澈。
几十人的队伍说停就停,同时一个黑色戎装的人从一侧的窄巷里闪身出来,就是他打着火把,照亮了自己衣领上的银质心剑葵和原子澈手中旗帜上的蛇尾菊。缇卫七所皆以不同的花为徽记,一卫是心剑葵,七卫是蛇尾菊,每当这些华丽又狰狞的花朵盛开在帝都街头时,人们都会警觉地避开,以免被缇卫和义党的战斗殃及。
缇卫七所的兄弟们闪开一条路,苏晋安走到那个一卫武官面前,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
“苏卫长行动如此之快,不枉教长如此看重您。”一卫武官对于地位高于自己的苏晋安并不十分礼敬。他称呼苏晋安为“卫长”,却称呼范雨时为“教长”,显然是教中的人物。
“范大人亲自出动了么?”苏晋安并不介意,非常谦恭。
“大鸿胪卿这样重要的人物,如果被杀,势必震动朝堂,让天罗得意。教长确实亲自出动了。很快车驾就要来了,现在还不清楚对方会有多少人。”
“能够预先做好准备,对方得手的机会很小,何况是一卫的范雨时大人亲自出动。”苏晋安说,“七卫全体听范大人的号令行事。”
一卫武官回头,指向自己身后的小街出口:“我在这里就是给苏卫长传教长的令,这条小街出去,就是露华大街,大鸿胪卿的车驾按照计划会从那里经过。我们一卫的人一部分会跟随车驾护卫,其他的都隐藏在旁边的街巷里,逆党一旦动手,我们随时出击。苏卫长请把你的人埋伏在这附近,以应付紧急状况。”
“紧急状况?”苏晋安问,“我们预先得到了情报,人手占优,且以范大人如此完善的准备,会有什么紧急状况?”
一卫武官摇头:“苏卫长,天罗总是出人意料,这你最清楚才是。”
他把火把交给苏晋安,也不告别,转身隐入窄巷中,消失了。
易小冉走到距离苏晋安不远,冷冷地一哼:“在这些辰月教徒面前,你这个卫长也被呼来喝去嘛。”
“我不是效忠辰月,我是大胤皇室的武官。”苏晋安淡淡地说,就着火把点燃了烟锅,深深抽了一口,“不知道这次辰月会给我们什么惊喜……也许白发鬼?”
“白发鬼?”易小冉心头猛跳。他听说过这个传奇刺客,世家子弟们有些把他看做英雄,对他的杀人故事侃侃而谈,但是更多的人提到他就觉得心底沁出凉气来,这刺客的冷静残酷和惊人的杀人纪录让人觉得他也许真的是一个复仇的鬼,随着凄冷的月光就降到天启城里。
“是啊,我在找他。”苏晋安抽着烟,望着夜空,竟然笑了笑。
原子澈举手示意,七所的缇卫就像水银泻地般散入四面的小巷里,苏晋安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你和我,在这里待机。”
周围那些人的呼吸声消失,夜风在街巷里流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风里携着琴声和女人的清唱,还有某种夜花蒙着露水开放的气息。这暗夜之香慢慢地散溢开,夜色如一杯香醇的稠酒,易小冉忽然意识到他所在的正是帝都最繁华最奢靡也最吸引男人的地方之一,安邑坊的露华大街,此刻和他一墙之隔,左左右右的大宅里面,想必男人和女人的眼波都在琴声里无声地流动。
外面街上传来了车轮碾地的声音,易小冉竖着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相信那是一辆四匹马的大车,后面还跟着两匹马拉着的副车。
从黑漆漆的巷子尽头传来一声猫叫,苏晋安压低了声音,“是大鸿胪卿的车驾,已经到了。”
猫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在窄巷里快速传播开来,藏身在不同地方的缇卫按住刀柄剑柄,苏晋安也掀起长衣,露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柄晋北弧刀。易小冉摸了摸自己后腰那柄短刀的刀柄,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这场战斗干他什么事?
男人女人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在夜色里遥遥地传出去。苏晋安脸色微微一变,疾步走到巷子口,对外面扫了一眼。刚才还空荡荡的露华大街上忽然多出了百多人,那是一大群酒醉的男人被女人搀扶着从一个牌楼下出来,牌楼上挂着一盏圆形的红灯笼,上面写着“缔”字,那是“缔情阁”,这一片有名的伎馆,专门服务于达官贵人。
苏晋安嘟哝了一声“糟糕”。那群男人都是公卿身份,正是那群相约来招妓饮酒、过怀月明节的大人物。此时小厮和侍卫们也急着围了上来,一个穿红挂绿的老鸨殷勤地挥着手绢高喊:“去叫车!去叫车!没看见大人们都喝好出来了?让那帮赶车的懒骨头快起来!别让大人们被风吹了。”而男人们却不着急,捏着怀里女人的脸儿,彼此之间大声告别。
挂着鸿胪寺标志的马车已经经过了缔情阁的牌楼,这些人完全挡住了道路。
苏晋安眉一挑,放声大喝:“原子澈!”
就在他发声的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一棵横过街面的老槐树上慢慢垂下,就像是丝线吊着的蜘蛛。易小冉从未见过那么诡异的场景,浑身一哆嗦,后面冲上来的原子澈推开他,举起手弩对准黑影发射。黑影轻轻巧巧地翻身,弩箭射空,黑影落在车轼上,三尺长的刀光划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斩开了车厢。车厢一破,竟然有一股浓郁的白色水汽冲出,好像那车厢是个蒸笼。
刺客毫不停息,纵劈之后横斩,十字刀光相连,这是要在一击之内确保杀死车里的人。他落下之前摒了一口气,预备这二连杀,即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已无法停止。
横斩的刀光只出了一半,再也无法推进。刺客终于有机会回了一口气,放弃了刀,立即后撤。挡住他刀的不是铠甲或者武器,他斩进去的时候感觉到刀被胶水黏住了似的,每往前推一寸都格外艰难。刺客如黑色的枭鸟扑入夜色,他的背后车厢整个崩溃,车厢里看不清人影,只有浓密的白色水汽凝成浑圆的球,那柄锋利的长刀居然被水汽黏住,悬在半空,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猫叫声骤然凄厉起来,四面八方都有一身黑衣的人从黑暗里现身,他们身上闪光的只有领口的心剑葵银徽和手里的两尺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