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天女葵轻声说。她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被她偷偷用袖子擦去了,很多年前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
“我们逃走吧!”易小冉双臂用力。
“嗯!”天女葵紧紧咬着嘴唇。
易小冉抚摸着她锦缎般柔滑的长发:“我有了全盘的计划……今天下午,天罗的人又来找我,刚才,我去找了苏大人!”
天女葵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天罗的人……又来找你了?”
“他们要再雇我一次,刺杀大鸿胪卿,他们会给我两百金铢的酬劳,动手的人还是白发鬼。苏大人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用大鸿胪卿为诱饵,猎杀白发鬼。行动的地点,就在酥合斋!”
“这里?”天女葵的脸色发白。
易小冉点头:“动手的那一晚,大鸿胪卿约了一个人在酥合斋饮酒密谈。他随身有多达十八个护卫,但是大鸿胪卿是个多疑的人,他不太信任护卫,除了一个淳国人,名叫李啸溪,是个刀术好手。他只会带李啸溪进屋,其余的人都在外面布防。对于白发鬼来说,只要踏进大鸿胪卿饮酒的屋子,就必然得手。李啸溪刀术再精,可是对付天罗的刺杀武术大概撑不了多久。”
“你们要在屋子周围设埋伏?”天女葵听懂了。
“对,苏大人的计划是,我们把大鸿胪卿安排在‘白鹤清舍’饮酒。”
“白鹤清舍?”
易小冉点点头,“那是酥合斋里最好的房间,位置又深又隐蔽,白鹤清舍分内外两间,外间可以喝酒,内间就是卧房,大鸿胪卿应该会很满意。天罗的人说,大鸿胪卿在我们这里有个相好,是谁他们没说……但是,白鹤清舍通往外面只有一条出路,一旦白发鬼踏进去,他就没有退路了。七卫会派出最精锐的七个人,由原子澈带队,三个人是女人,扮作侍酒的,四个是男人,分为两队,一队封住入口,一队躲在卧房的板壁后面,这样即便白发鬼想要破墙而出也没机会。白鹤清舍前后临水,附近没有高树,白发鬼的一切退路都被断掉了。”
“可是这样……大鸿胪卿也许会丧命,白发鬼杀人那么快,也许还没来得及捕获他,他已经得手了。”
“苏大人根本没在乎过那个大官的命,他说即使牺牲大鸿胪卿杀了白发鬼,大教宗也会满意的。”易小冉从怀里掏出一张白麻布,摊开在席子上,上面是墨笔勾勒的酥合斋地图,其中用青红二色做了特殊的记号。
“这是?”
“当晚缇卫七所的布防图。”易小冉低声说。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些我不该知道的……你也不应该!你不了解苏晋安,他绝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计划,你……”天女葵忽地瞪大眼睛,瞳子里满是恐惧,“你这张图是偷来的!”
“阿葵,你听我说完。”易小冉握着她的手,感觉那双柔软的小手手心里满是冷汗,“整个缇卫中,知道你身份的只有苏晋安和我。只要苏晋安死了,你就自由了,再不会有人像鬼一样追着你不放。而那天晚上,苏晋安自己也会出动,他会埋伏在附近等待消息,他的精锐都被安排去埋伏白发鬼了,他距离白鹤清舍很近,却没有人保护……”
“你……要杀苏晋安?”天女葵的声音颤抖,像是疾风里的一片落叶。
他加倍用力地抱紧她,“别怕!别怕!不是我,是天罗。对于天罗来说,杀死大鸿胪卿没有杀死苏晋安重要。如果他们发觉苏晋安也在附近,一定不会放过。”
“你要向天罗告密?”
“告密”这两个字从天女葵的嘴里出来,像针似的扎了易小冉一下,他忽地记起了苏晋安眼睛里的落寞,仿佛千千万万年都无法化解。那个孤单如晋北雪原的男人,曾把那么多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知他死在白发鬼的刀下时,眼里的神情是否依旧寂寞孤单?
但是易小冉已经长大,他有了心爱的女人,不能再有孩子的软弱。
他俯下身,轻轻抚摩天女葵的脸儿:“其实苏大人对我很好,这辈子他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但我知道缇卫所的规矩,没有密探能带着秘密离开他们的视线。你和我,都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苏晋安不会让我们逃脱他的控制,我们只能一天一天地继续当他的棋子。他一天不死,你就一天没有自由,他把你看作他最隐秘的武器,他太依赖你,靠着你的情报一个个杀死天罗的刺客,可天罗是什么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汇集到你身上……你会死得比任何人都痛苦。阿葵,苏大人这是在吸你的血去攀他的官位……我不能允许,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冒险下去!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他借着月光看天女葵的脸儿,那张脸上迷惘又恐惧,悲伤又依恋,易小冉从未想过如此多的情绪会在同一时刻同一张脸上变幻,而那张脸依然美得就像一个甜香的梦。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吻天女葵的唇,感觉到有冰冷的泪沾到了脸上。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你们能够杀掉白发鬼,你就立了大功不是么?那时候你就是堂堂正正的缇卫了,你会有一份军饷,你可以把我接出去,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可以给自己赎身,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天女葵把头贴在他胸前,“小冉,别冒险,你会死的。”
易小冉默默的摇头,眼前浮现出月色下那头如银的头发和淋漓的鲜血:“他们杀不死白发鬼的。”
“我见过他的刀……没人能杀死鬼的……”他轻轻的哆嗦了一下,“能杀死鬼的,只有鬼!”
“你也没法杀死苏晋安的……你不了解那个人,那个人有时候比鬼都可怕!”天女葵固执地摇着头。
“可是让我这样对着你,在你的身边,在你的心上,却永远可能在下一刻失掉你……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当个鬼魂!”
“小冉,你还小啊,你不懂的。小时候爱一个人,就以为是一生一世,恨不得千千万万年都跟她在一起。可是那是假的,只要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一天会让你厌倦。就像以前那些倾慕我的男人,得到我之前,不惜一切,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厌倦我的笑、我的琴、我的身体。他们眼里,我越来越丑陋。”天女葵低声的哭了,“小冉,我抱着你的时候,心里很害怕。我很害怕啊,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样,从我的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穿上衣服就走,就算我赤裸身体求你留下来再陪我说说话,你都不会动动颜色。”
她的声音空洞苍白,瞳子也空洞苍白:“那眼神……就像铁一样。”
易小冉从未觉得这个女人这么虚弱,就像是琴上最细的那根丝弦,鸣出最清锐的高音,却随时会崩断,在一次次颤抖的歌吟中,越来越逼近死亡。他亲吻天女葵的唇,令她不要说话,用身体贴紧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她放松。
他拔出了那柄短刀,塞到天女葵手心里,把刀锋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阿葵,我给了你我的刀啊。如果有一天,我辜负了你,就像这样来刺死我。”
他猛地往前逼了一寸,刀锋刺入心口半寸,血染红了白衣。
他依然微笑:“原来还是有点疼……我有时候真的想,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是你杀的,我都不会觉得疼。”
他再要往前逼,天女葵已经放开了刀柄,她号啕大哭起来,扑上来死死搂着易小冉的脖子,像是个受惊的孩子。易小冉微微地笑了,一手按着胸前的创口,一手紧紧地怀抱他的女人。
“我们离开这里!我给你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不怕艰苦,不怕要去做工赚钱,不怕蓬头垢面隐姓埋名,只要每天晚上有个怀抱等我。”天女葵呜咽着说,“就足够!”
易小冉抬起她的下颌,看她的脸儿,那张婴儿般柔润的脸蛋上沾了他心口的血,在月光下凄美得像一个女鬼。
但他不怕,这是他的女鬼,他将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苏铁惜在外面走廊上轻声说,“葵姐,平临君那边等得着急了,让我过来催催。”
天女葵愣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摆脱易小冉的怀抱站了起来,竭力用平淡的口气说:“让平临君等等,我一会儿就到。”
苏铁惜的脚步声远去了,天女葵从腰间摸出梳子,匆匆地梳理几下头发,低头检视自己的长袍上有没有什么痕迹。
她贴到易小冉身边抚摩他的脸儿:“我会尽快回来,等我!”
她刚转身要出门,却被易小冉从后面猛地抱住了,她能听见易小冉的心跳快得像是击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要你去陪那些男人!”易小冉抓着天女葵的两只手腕,把她扑倒在地上,咬着她的嘴唇,撕扯她的袍子,全身烫得像是着火,“阿葵我喜欢你的,我要搂着你,你是我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她想要挣脱,却又迷乱,她不能拒绝易小冉的气息和力量。她的袍子被远远地扔了出去,秋天的寒意像是薄薄的刀锋那样轻轻刮着她的身体。冰冷月光中,两个赤裸的人体纠结起来像是两条蛇,古铜和白色的,天女葵的长发缠在易小冉的脖子上,他们牙齿抵着牙齿亲吻。
天女葵恍惚间觉得她回到了晋北的小屋里,冬天,小屋里燃着炭盆,炭盆上坐着热水,外面寒风暴雪,他们抵死缠绵……如同没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