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擦刀的时候,刚才被他抓住的年轻战士悄悄的退了出去,他一点点退后,小心的注意枫的动作。就在他将要消失在其他天兵背后的时候,枫说话了:“你其实也想离开,是么?”
年轻的天兵惊慌的跪倒在地下:“殿下,我……”
“如果真的想走就走吧,对不起,我不该逼你。”枫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年轻的战士,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枫扔下了手中的战刀走了,他对背后的战士们摇了摇手:“你们,都回去吧。如果你们真的愿意继续战斗,不要忘记带走你们的武器和铠甲。”
枫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战士们无奈的看着彼此。
穿过一条条街道,枫走向善见城的后方。他的眼神不再锐利,他的腰背也不再挺拔,人们在远远的地方以那陌生的眼神看着枫,没有谁再去亲近他了,他已经不再是他们期待的救主。虽然仅仅在几天之前,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帝释天王。
越往城后越荒凉,一只火把也没有了。幽暗的小路,风卷起尘和沙洒在他的发间,枫却没有避开。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那些天人一眼,只是低着头默默的走,越走越远。
3
风间,细细的沙在流淌,天曼佗罗花的芬芳徘徊在干燥的沙流里。萧瑟清寒的风声,还有轻轻回荡着的低吟声,遥远的,寂寞的,来自天曼佗罗丛中的摩柯曼佗铃。白色的天曼佗罗花里,摩柯曼佗铃如一串淡紫色的露珠。
整个天界的花草都枯萎了,只有天香的陵墓在善见城后的荒野上开拓出一片充满生命的空间,似乎那些花草的精灵们还眷恋着她。风沙夺不走这里的繁华,这声音,这颜色,这气息,都是乾达婆王天香所珍爱的。现在,平地突起的高岗上,雪白的天曼佗罗如云如雾的遮蔽了每一寸土地,摩柯曼陀铃的声音抚慰着她寂寞的灵魂,让她不会孤独,不会再害怕那些雷电交加的夜晚。
或许这一切都不需要了,因为她已经忘记了一切而进入佛国——永生无忧的真实之土。
枫静静的聆听着,这所有声音仿佛都是来自古代的,那些遥远得已经湮没在记忆中的时代。那个时代的风穿越时光,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是寂寂的诉说着无法变更的轮回。从生到死,由盛而衰,红颜化为枯骨,微笑埋葬在尘埃里,曾经多少的繁华容盛,到最后都逃不过这样注定的命运,在时间的刻划里终于失去了一切。
铃声回响在枫的耳畔,似乎有一串水滴敲打在他的额头。一缕幽幽的寒气让枫全身渐渐的冷了下去,他觉得沙流在一点点的把他剥离为碎片,和曾经消逝的一切一起被掩埋。
忽然间,枫觉得天香是死了。她不是进入佛的国度,没有享受着永恒的快乐,而是真的“死”了。曾经战斗着的人们没能看到胜利,自己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再也看不见天香的笑容,还有沉沙,夜影,枯水,焚羽,甚至他的战士们也离开了自己。这一刻,枫所感觉到的,只有“失去”。
低头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剑柄,枫轻声的问着:“我该怎么办?天香,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风依旧是细细的响,没有人回答他。枫笑了,笑得很涩很苦。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了,可是……我该去问谁呢?”枫的叹息声追着风,一下就听不见了。
“沉沙!你在天空上看着我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枫忽然扬起头,头发散乱在沙风里,他大声的问,问一望无际的苍穹。声音依旧是弥散在风里,去得那样快,毫不流连。
“我该怎么办?”枫小声的问自己,他抱着自己的剑坐在地上,又沉默在风和曼陀铃的声音里。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想问,可是他不知道问谁。他又觉得问不动了,因为他觉得很累。这个没有追随者的王象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寂静的旷野里失掉了来时的路。
雪白的裙裾飘扬起来,拂到了枫的脸上,象一只柔和的手。枫这才忽然警醒起来,猛的回头,阿莲珈的白衣就拂动在自己身后,他抬头看阿莲珈的脸。阿莲珈对他笑了,淡淡的笑容好象一下子就会融化在她背后的夜空里,连着她的人一起失去踪影。枫忽然抓住了阿莲珈的手。
阿莲珈侧身弯起双腿,坐在了枫的身旁。她的手还在枫掌心里,枫却有一种遥远的感觉。很久以来,他都不能用气息感觉阿莲珈的存在了。可是他对于阿莲珈依然是毫无警惕的,整个天界恐怕也只有她能够无声无息的靠近枫,凭借她和枫之间某种神秘的联系。枫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如同看不见的丝线一样牵扯着他和阿莲珈,绝不仅仅是眷恋。
“你现在应该在梵天神殿里,或者和天兵们在一起,”阿莲珈轻轻的笑,“记得么?你曾经说过我们现在只需要战斗。你来这里能和谁战斗呢?”
“你怎么来了?你现在已经在你自己的宫殿里睡觉。”
“来看看天香殿下的花草。”
“早点回去吧。这里的风沙很大,再过一会,天会很冷,冰湮山脉方向吹来的寒风会把所有的花草都冻成冰棱,也没什么可看的了。”枫说。
“明天早晨,所有的花还会再开放。这里是天香殿下的陵寝,花谢花开,永远都不会枯萎。永远都不会的!”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莲珈冰雪一样几近透明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这使那个淡然如水的阿莲珈忽然生动起来。枫恍惚了一下。
“那明天再来看吧,封印罗恸罗的那一战里,你动用了超过自己所能的力量去燃烧冰莲华结界,永远不能完全恢复。上一次战斗即使我用净光之结界的力量来凝聚你的真魂,可是伤害却还是无法挽回的。你现在比一个普通的天女并不强大多少,如果因为冰风而受伤,我又要用额外的力量来帮助你恢复了。”枫觉得手里阿莲珈的手掌冰冷。
“殿下,你知道么?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阿莲珈笑着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天王殿下会对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呢。”
枫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些红了,好在阿莲珈只是出神的望者漫天的繁星。枫的心在她一脸的安宁中渐渐平静下来。
“天兵们还愿意继续战斗的大约只有一万人了,”枫轻声说,“一万人,我们将面对十万天魔。比丘说我只是在用无辜的鲜血淋洗大地……阿莲迦,我真的在把我的战士们引向死亡么?难道我们所期望的,新的时代,没有宿命。没有悲哀的生活永远只是痴人的梦想么?沉沙死了,天香死了,夜影也死了……难道我们所流过的血终于还是无法挽回命运,只是为我们挑战天劫的愚蠢所付出的代价么?”说到最后,枫再也压制不了自己,他几乎是大声的对阿莲珈喊叫着。浓眉下的目光直透出森寒的锋芒。
阿莲珈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枫,枫看不懂她眼里的意味,那样悠悠的,淡淡的,却分明有一些无法改变的东西在里面。
“对不起,阿莲珈,为这个城市而战斗并不是你的使命,我也不该对你这样叫喊。”枫在阿莲珈柔和的注视下撤回了目光,他回头的时候无奈的叹息一声。其实他知道自己已经很平静了,如果阿莲珈不在身边,暴怒的天王完全可能狂龙一样用天焰燃烧整个荒野。现在他不能这么做,那样会吓到阿莲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引着枫来到这片土地,在战场上帮助枫的力量觉醒,为枫而战斗的阿莲珈忽然变得柔弱起来。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得强大了,或者是他看见了阿莲珈心底深处的一些东西。
“我已经知道了,”阿莲珈还是注视着天空,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可是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
愕然的枫凝视着她软玉一样的面庞。很久,枫才说:“我不说了,回去吧,阿莲珈。夜深了,冰风就快到来了,附近没有躲避的地方,只有回善见城。”
“枫,你的力量可以以结界破开冰风吧?”阿莲珈忽然问道。
“当然可以……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枫疑惑的问。
“我要留在这里,”阿莲珈的手忽然反过来拉住了枫的手,她抬头注视着枫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我要留在这里等太阳升起来!”
枫在她的目光里有点迷乱,他又一次看见那种神采荡漾在阿莲珈纯净的眸子里,在这个瞬间,阿莲珈的脸上居然泛起一层婉约的嫣红,象是一朵盛开的冰莲花,而下面的流水带着一缕淡淡的胭脂。
“只有这一次,”阿莲珈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急忙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来帮助我恢复,可是我真的想留在这里,就这么一次,好么?用你的结界破开冰风,在这里陪着我……”
这是枫平生第一次听见阿莲珈这样对自己说话,带着孩子似的哀求,有些任性。枫无法拒绝,他恍惚的点着头:“可是为什么呢?”
阿莲珈的脸似乎又红了一点,她放开了枫的手,轻轻捧起自己的脸,还是看着星空。许久,她轻声的说:“我要等到天明的时候,等着花开!”
枫明白了,夜里冰风袭来的时候,是天曼佗罗和摩柯曼佗罗花谢的时候,可是第二天早上,花草的精灵们就会以朝露的名义乞求仞利天的所有神明,让鲜花重新开放。这,就是阿莲珈在等待的。
“真的,”阿莲珈小声的说,“我只是想看见花开……”
她垂下头,缓缓的梳理着自己紫色的长发,一瀑青丝如水间,她看见枫正在看自己。阿莲珈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凝视着枫,很久,阿莲珈笑了,于是枫也笑了。枫伸出手轻轻抚摩着阿莲珈的脸,阿莲珈想了一下,最后没有躲开。
梵之剑插进了大地里,隐约的淡蓝色光芒随着结界扩展开来,如同龟壳一样覆盖着天香的陵寝。沙风忽然停息下来,一切都那样寂静,寂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
漫天的星斗下,枫远远的看着阿莲珈,看她缓缓的梳理着长发,紫色的流水垂在洁白的天曼佗罗花中。
西方的夜空中,名叫“鸿”的星辰黯淡在忽如其来的疾云中,漫天灿烂的光华抹上了一片阴郁。午夜的时候,海风卷着冰雪,从大地西方的冰湮山脉带来了寒流,呼啸着掠过善见城后的荒原。短短的一瞬间,所有花草上都垂下了冰棱。远处的山脉也模糊在急劲的狂风里,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在颤抖。只有天香的陵墓被莹然的结界笼罩着,里面还是平静的——一种脆弱的平静,好象随时会被风霜侵蚀。
枫起身走到高冈的边缘,敬畏的看着这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起风了……”他耳畔隐隐传来阿莲珈恍若叹息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