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长大了,我快十七岁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还是个孩子。”
我低头看脚下,镜子一样的冰里,还是一张孩子的脸,然后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愤怒,你才真的长大了。”
鼓声,撕裂天空的鼓声……哪里来的鼓声?寂静的雪原上,谁在击鼓?
我抬起头,周围满是人,人们头上系着鲜红的绸带。我看见他们向着远方的山颠振臂欢呼,山颠上有灿烂如云霞的黄衣飘拂。在这欢声雷动的一刻,我抬头看木笼中的他,我忽然发现他的整个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记忆中失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清晰得让人恐惧……锋锐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颠。他沉默地凝视,神色凶恶得像要吃人。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地撕裂他的身体,会爆炸。
“大夸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红的胖子持着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后,刀柄上血色的刀衣猎猎飞扬。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狂喜地看他死去?
红绸飞舞,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地看见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地飘扬,一滴一滴,缓慢地垂落在尸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绸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因为我在少年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绸,跋涉千里,兴高采烈地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为什么还哭泣?又为什么我也想陪他一起痛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长大就要愤怒么?为什么要愤怒呢?
蚩尤缓缓地睁开眼睛,头顶的天窗里洒落融融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乱如夏夜流萤。云锦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蒙眬,两人彼此望了一会。
“做噩梦了?”云锦问。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的,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那方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就和云锦一起躺在草席上看那个小窗户里的晴雨变化。魍魉和刑天两个天天赌钱,累了就睡觉,醒来继续赌,刑天输光了身上所有东西之后就开始用雨师风伯蚩尤乃至于公主下注,蚩尤估计整个冬天彻底完结的时候,刑天会把整个涿鹿城加上外面三千里旷野都输给小妖精。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魅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平静地梳自己的似水青丝。风伯和雨师百无聊赖,于是互相说自己家里父兄的糗事,自揭家丑让他们都有快感,整日里呵呵笑个不停。但是这两天终于没什么新鲜的糗事可以说了,雨师已经连续重复了三次他老爹让九九八十一个老婆们互相较量才艺来选正妻的故事了。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雨师说。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发白日梦,“我还可以勇一把,让公主看看我太昊部男人的飒爽英姿。我都想好了,我临死要口占一绝,面对侩子手微微一笑,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然后公主就看一柄鬼头大刀落下,我的血哗哗地喷上天空,你说哪个女人看到这样的英雄好汉会不倾倒啊?”
“要不是因为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地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风伯说,“我说你这暗恋得天下皆知,人家就是不睬你你也惨得太离谱了一点。”
他扭头对另一边的魑魅说,“我不是对你指桑骂槐。”他们三个并排靠在土墙上,眼神一般的朦胧。
“呸,跟我有屁关系?”魑魅淡淡地说。
“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啊,”雨师说,“你说我这样的男人哪里比不上蚩尤?我还是他老大呢。”
“不过我看得开,”他又说,“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这样一起挂掉也不错,这时候我们还没长大,兄弟们还是一心,不会出现将来公主嫁了蚩尤我心怀怨念,或者我们为了女人大打出手坏了兄弟义气的事。反正当质子早知没出路,趁着我们大家都好朋友,”雨师幽幽地叹口气,“砍头时候云锦公主掉眼泪就算是为大家一起掉的,我也沾光。这么想着好像也有点开心。”
“真苦情的人生。”风伯说。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魍魉忽然问刑天。
“当然怕死,你们这些没有过女人的小少男,还有那边那个没有过男人的千年小妖精怎么能体会一个坐拥涿鹿城数百寡妇心的成熟男人对生命的留恋?”
“那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蚩尤问。
“废话,我为什么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