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蚩尤冲出巷子直趋囚车边,看到的是他的两位老大和士兵乙靠在马车边有说有笑,抽着烟卷儿,一边咳嗽一边彼此拍着肩膀。
士兵乙一抬头看见浑身是血的蚩尤,一张脸而顿时发青,膝盖发软,“哎呦妈呀,少君您怎么没有遭遇我们将军啊?我这偷个懒您还单独来找我,我可是四体不勤六艺不精的人呐!”
“喔,他们跑得太慢,我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回来投案,”蚩尤大言不惭的登上马车,“也贡献个烟卷儿吧?”
“你会抽么你?”雨师斜眼儿看他,“你疯啦,自首什么?去黄河边那是要死人的。”
“你们怎么没干掉这家伙逃走?”蚩尤指着士兵乙。
“真逃走了黄帝正好有理由把我家灭门吧?”风伯说,“虽然我对我老哥没什么感情,可我还有娘诶,我老哥一准儿会献出我娘来顶缸。”
“我也一样啊,我爷爷是个老家伙了,”蚩尤说,“其实他是个好老头,你们总把他说得跟熊怪似的……我们还是趁日色尚早赶快上路吧,大鸿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我看他一路追出南门去了。”
“好老头?”共工阴阴地反问。
浩瀚的涿鹿原上,老马破车,去向千里外的黄河。士兵乙赶车,质子们躺在车里望天发呆。
“你不是拍了大鸿么?”风伯说,“我要有你的本事我就砍了黄帝,这样我们也不用怕了,天下任由我们横着走路。”他对士兵乙说,“你当着没听见就好了。”
士兵乙于是拿两个稻草团塞在耳朵眼里,放声高歌。
“对啊!”雨师说,“对他讲什么仁义?”
“唉!”蚩尤说,“我要是老有那股怪力,砍了黄帝又怎么样?可是这怪力是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风伯你说的,仁剑嘛。”
“仁个屁,砍了黄帝的才是仁剑,砍不得的是狗屎橛子剑。”风伯骂娘,“你若是像你爷爷,我们个个都做黄帝了!”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共工忽然说,“你真的是能杀黄帝的人。”
“好好睡觉吧,疯子,”蚩尤撇撇嘴,“我为什么要杀黄帝?说着玩的。我又不稀罕抢他的位子。”
“十七年前,这里叫坂泉,它现在叫涿鹿,是因为黄帝讨厌坂泉这个名字,”共工手指原野上最远的地方,“从这里直到太阳落山的地方,都是你们神农氏的家,炎帝的光从九黎一直照耀到常羊山。”
“十七年前?”蚩尤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炎帝有八十一个孙子,所谓神农氏八十一兄弟,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
“八十一个?”蚩尤记得九黎那块石碑上就是八十一个名字,炎帝曾在风雨之夜抚摩着那些名字垂泪。
“当时神农部被天下共仰,炎帝的名字传遍四方,你爷爷精于药理,曾经亲身尝试百草,取药救人,又把药方传遍四方,救人千万。那时候所有部落交通往来,勇敢的男人可以向西一直走到昆仑去看王母的白玉楼,勇敢的女人可以走遍天下寻找她最喜欢的男人,管他是什么部落的,拖回家就嫁给他,给他做饭生孩子。我们驾着车,跟着水草来来往往,天冷去南方,天热去北方,”共工说,“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听起来天下就是一个大屋子,我们大屋同居,大锅煮鸡。”风伯说。
“可是炎帝罢武休兵,自用所谓仁义就可以安抚天下,他不是个好老头,他是个傻老头。”共工龇牙一笑。
“你敢骂我爷爷我骂你全家!”蚩尤有点怒。
“我说你爷爷是个傻子!”共工的声调越发的刻薄,“如果他不罢武休兵,以神农氏那么强大,怎么会在坂泉一战死了无数人?又怎么会把那八十一王孙的尸体留在这里,只救下你这个废物?”
“死了……无数人?”蚩尤茫然,“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我家住在九黎,一直很……平静。”
但是没错的,刑天说过,十七年前这里都是吊起来的笼子,笼子里都是被砍掉胳膊腿儿的人。可是没人告诉他,那些过去的故事像是血粘起来的竹简,打不开来。
“那时候公孙氏以公孙轩辕为首领,改为轩辕氏,轩辕以一统四方为心愿,东取太昊,西征少昊,北方又击溃了颛顼部,然后进逼到坂泉。你们神农氏连一千人的战士都没有,”共工说,“所以你爷爷只能带领你那八十一个兄弟和平民百姓妇孺老幼出战轩辕,最后这里每根草上都是血,你们输了。”
蚩尤呆呆地低下头,想那悲伤而壮美的战争场面,他的兄弟们浴血搏杀。可他自己是个笨小孩,爷爷都觉得他很没用,从不告诉他这些仇恨。
“轩辕部最后战死上万精兵,五大神将,才把神农氏的乌合之众击败。不过神农氏的人至死未有一人逃走,也没有一具尸体扔下武器。有人说,死去的有很多是女人,有你的老娘吧?”共工带着嘲弄的口气,“你爷爷用自己的血脉和整个神农部做了最后一战,没有改变结果,这天下还是变成了轩辕部的天下,所以才有我们这种质子。”
共工在马车上站起来,在浩瀚的平原上平伸双手,仰天冷笑,“所以我们在轩辕黄帝的天空下,被他的仁义笼罩啊!”
“知道了吧,”共工一把抓起了蚩尤的头发,“你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这辆破车就从他们的尸体上碾过去,他们还在黄土下面看你呢!而你,就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像个可怜虫那样,幻想有一天轩辕那个老王八会放你回到九黎那个又偏僻又荒远的地方去。”
共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那样,使劲摇晃着蚩尤的头,看着一张失神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蚩尤不反抗,也不挣扎。“说点感想,说点感想,你这没用的小鬼。”共工不满地嘟哝。
风伯和雨师跳了起来,两边拉住了共工的手,“疯子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共工舔了舔嘴唇,“我就是个说书的乞丐,当然在讲故事。你们也别大惊小怪,你们觉得你们家就跟黄帝素来友善?风伯,知道为什么是你老爹玩完了是你哥哥在位么?当然他不是战死的,你家里人不好告诉你他是因为输给黄帝气死的;雨师,你那个又混帐又胆小的老爹是不是还在不断地娶老婆?他已经只有娶老婆的胆量了,大概是正妃在战场上被一箭穿心让他觉得要多娶几个备用吧?”
“哈哈哈哈,”共工大笑,似乎很欢乐,看着风伯和雨师脸色苍白地坐下。
风伯眼神呆滞,雨师抹了抹脸,觉得天上在下雨,他从未给蚩尤和风伯说一件事,他死去的亲娘是太昊王的正妃。他心里说我的娘嘞,我该为你报仇哇!我该灭了轩辕黄帝那个老匹夫,没有他,老子的童年就还有母爱,不会被那八十一个妃子的儿子欺负得抬不起头来啊。可是他觉得无力,他人生的前十七年从来不知道他娘是个什么人,更不知道他那个仇人就天天驾着龙车在他眼前晃悠。
“我还以为你会流点眼泪呢?小家伙,”共工目光回到蚩尤的脸上,最终失望地耸耸肩,“你死去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留下你一个废物,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就在他要扔下蚩尤的一刹那,蚩尤的眼皮抬了起来。共工被那种眼神刺了一下,他的脑海空白了一瞬,而后魁伟的身躯横飞出去,砸在了驾车的士兵乙身上,一行鲜血从他头发间涌了出来。这次轮到共工呆住了。
残阳如血,风伯和雨师都惊惧不安地看着蚩尤在夕照中模糊的身影。蚩尤面无表情,扔掉了手里的土砖,“没事儿,疯子死不了。”
共工嘿嘿地笑了,“改朝换代啦!从此他们要在整个大地上建起城来,都像涿鹿城一样有城墙,所有人都生活在城墙里,听轩辕黄帝的话,再不能东奔西跑,东奔西跑的人抓住了要砍头,没有人再能去昆仑,天底下不再有不死药,追太阳的疯子都要砍死,你们都要埋在黄河河滩上。”
马车继续远去,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共工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的鲜血,哼哼唧唧地唱歌,雨师和风伯坐在那里,看蚩尤慢慢地嚼着包裹里的肉干,神色狰狞。
露浓,指尖扫弦而过,瑟弦上凝结的露珠滴落,瑟声有点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