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下去!”西阳的水神鞭划破空气,举着土包的苦工们痛得双臂一颤,数百只土包落了下去。没有呻吟,也听不见哀号,就像山崩前的人们来不及逃避。苦工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夸父战士们被沉重的土包砸中,放开了木橛铁杆,被旋转的流水带到断堤底下,和土包一起填入了溃堤的空缺。
眼前只剩下土黄色的水浪,蚩尤全身战栗,瘫软在断堤边。
“夸父族的战俘,每人扛两个土包往断堤里填,如果能回来,就再去拿两个土包,再去填,去找更多的土包。”西阳得意满足地微笑,“内堤一定要补好,末将向大王保证过,与此堤共存亡。”
“将军……这不是杀人么?水那么大,怎么填?”一个苦工忍不住了。
“看不出你是个义人,可怜这些夸父族的俘虏?你可以帮他们填,可惜你身材太小,填下去也挡不住多少水。”
苦工脸色苍白,迟疑了一阵子,悄悄缩回人群里。
水神鞭的鞭影劈空闪过,西阳准确地从人群里卷出了百合。百合的腰被长鞭锁住,像是被毒蛇缠紧,吓得忘记了哭喊。西阳扬手,水神鞭把百合吊在了堤坝下的巨浪头,只要他抖鞭,夸父公主就会被流水吞噬。
“你们不去,你们的公主就要死。”西阳说。
攥紧工具随时准备冲出人群的夸父战士们停下了,一片寂静。原先那个号令众人的夸父部白发老人又一次走出了人群。不约而同地,夸父战士们扔下手中的工具,脸上再没有了愤怒和杀机。
“没什么,我当战俘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准备活下去。”老人说,“我追随两代二十三年,最后拼了命也只能救下王的骨肉,真是耻辱。”他回头看着身边的夸父战士们,“不用听我的命令,从被俘开始,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的命都是自己的。”
“嗨,是说这煽情台词的时候么?”风伯说,眼里发红,吐气如牛。
老人忽然抓起两个土包扛在肩上,大吼着冲向上堤坝,冲向流水。这是一个老家伙的冲锋,他的脚步踩在所有人的心上。他逼近断口了,吼叫着扔出土包,却被卷起的浪花扑面击中,落下堤岸。水花一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个老家伙了,另一个夸父战士又在肩上扔了两个土包,低头往断堤上冲。
“长岳!”百合悲伤地喊那个老家伙的名字,“不是说要一起回家的么?”
“妈的妈的妈的!”雨师说,声音嘶哑。
“不要去!我们都要活到回家的时候啊!”百合大喊。
没有人再理睬她,一个接一个的夸父战士把土包扛在肩上,大步冲上堤坝,就像是传说中那个追日的王似的,勇猛刚健。
“这帮傻子那么拧么?”风伯跳脚,“西阳让他们死他们就去死?”
“别去!都不要去!”百合看着一个个的人影在大堤的断头处被水吞掉,他们魁梧的身板和土包一起变成填补的材料,她的眼泪汹涌,声音嘶哑,“不是说好我和红日成亲的时候……你们都要去么?”
“红日?”西阳瞪大了眼睛,“你和红日……成亲?”
蚩尤的心里咯噔一声。
“我们要成亲的时候,你们都死了啊!”百合在说些没头没脑的、悲伤的话。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阳带着惊诧的笑容,像是听闻了世上最幼稚可笑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贱人!你他妈的不说话会死啊?”蚩尤咆哮,他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从西阳那张臭嘴里喷出来,他恨不得拾起一块泥巴过去把他的嘴给塞上。他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红日行刺大王,在玄天大典上被砍头了,血把方圆几丈的地都弄脏了,杀他的人,”西阳往蚩尤这边瞟了一眼,“就是那边神农部少君蚩尤的侍卫,勇将刑天,他现在已经获得大王的嘉奖,升为我轩辕部的将军了。”
“狗屁!”蚩尤这么大喊,声音却低落下去。
百合像是被雷殛那样哆嗦了一下,她抬起头来,黑黑大大的眼睛里映出蚩尤不安的脸,耳边西阳在桀桀冷笑。
蚩尤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他真怕看一个小女孩那么绝望,虽然她那么长条,比她还高还魁梧。但是什么东西被从她的灵魂里抽离出去,那双眼睛渐渐失去了生机,变作木木的灰色。
她相信了西阳,因为蚩尤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蚩尤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雨师和风伯两个一齐怪叫起来,像是两只垂死的鸟儿,蚩尤猛一抬头,看见那个长长大大的身影从西阳的鞭梢向着水浪坠落。
西阳觉得鞭子上一轻,也愣住了。他没有下什么毒手,没有必要,他还想看看这些没见识的小男女伤心的样子。
但是,百合自己解开了鞭子。
“真有趣,”西阳想,“夸父果然固执得像是铁疙瘩,包括他们的女人。”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种被灼烧的感觉,堤坝上升起了烧天的火云,他不由自主地遮挡面孔。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种幻觉,耀眼的人扑向断堤下,身上带着最灿烂、最汹涌的霞光,浑浊的水面上流淌着火一样的颜色。
“蚩尤!”风伯和雨师两个老大看着自己唯一的小弟投水自尽,觉得天在自己头顶塌了下来。
“别那么想不开啊,”风伯喃喃地说,“是刑天的错,你干啥要那么怨自己?”
滚滚黄浪中,蚩尤奋尽全力向百合游去,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傻子要做一件忤逆水神的、不可思议的壮举,所有人都想他就要死了,不知道这家伙脑袋里进了什么水,不,水大概已经涌进了他的嘴里、肺里,带着泥沙,内外夹攻把这个人吞没。蚩尤抓住了百合的手,这是他所有努力的结果。而后一个人的火光就被自然的伟力吞没了,仅仅是一朵黄色的浪花一卷。
“愚蠢,”西阳冷笑,“这是神农部的英勇?哇吼吼吼吼,他至少也该是个会凫水的好汉才该逞这个英雄。”
“你妈叉!”风伯从人群里跳出来,怒吼。
西阳举鞭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妈叉!”风伯又说了一次。
“你骂我什么?”西阳再次举鞭,两道十字形的血痕把风伯那张凶狠的臭脸分成四瓣。
“他是骂你妈叉!”雨师站在他兄弟的旁边。
西阳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他觉得大概差不多了,黄帝对他说,不必留这些猪一样的质子太久。这时浑浊的水面上烧起了霞光,霞光直接投映在灰蒙蒙的空中,看起来像是云背后有股力量要把密集的云层撕裂,也许是条火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