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童一张脸儿飞红,叶羽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冷厉,利刃一样扫过吕鹤延一行人。吕鹤延那句话一语双关,相当恶毒。当时蒙古皇族宠幸密宗黄教的一些僧侣,那些僧侣不讲以经论,却成天到晚躲在宫里为皇帝炼制房中的药物,还制作了“天魔舞”之类的淫戏,怂恿皇帝大肆召纳嫔妃。皇帝的寿命短了,民间的奢迷风气却大涨,豪门世家的公子中,竟颇有一些有断袖之癖,从各地召来年轻俊俏的孩子养成娈童带在身边,往往比女子还受宠幸。以谢童的相貌再怎么扮作男子也还是显得过于秀丽。吕鹤延“游戏”一词语义双关,其实是暗指谢童自己去做娈童的意思。
他身后一帮人齐声大笑,谢童却忽然走到叶羽身边拦在他身前,柳眉一剔,厉声喝道:“谢某人以礼相待,吕公子不要逼得彼此没有退路!”
吕鹤延连声冷笑,也不说话。身后一帮武师家人却还是笑个不住。
谢童心里羞怒,脸上作色,一张脸由粉红变得苍白,最后终于忍住,一跺脚,扯着叶羽的袖子就向塔下走去。叶羽冷着脸,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走过那些武师的时候,腰间长剑被那一帮人看见。那帮人在身后嘻嘻哈哈地指点道:“看那个龟孙子还带着柄剑,以为巴结上谢家的公子就了不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叶羽本来缓缓地走着,此时脚步忽然微微停顿,脸上还是一丝表情都没有。谢童急忙拉了他一把,叶羽犹豫了一下,终于微微叹气,任谢童将自己拉走了。
塔上的人肆无忌惮的笑声还隐隐可闻,谢童已经急忙拉着叶羽向寺外走去,一边苦笑道:“少侠,还是给我一个面子不要动手罢。”
“为什么?”叶羽轻轻瞥了她一眼。
“要是给人知道我和昆仑剑宗的叶少侠是朋友,我谢童在终南山的身份也难保不泄露出去,我们谢家上下几百口或许明日就要死在明尊教手中。”谢童无可奈何地说,“我能忍,难道叶公子你就忍不得?”这时候她又想起吕鹤延的话,一张脸红得透血似的。
“谢小姐,我有一个疑问,”叶羽想了想,平静地说。
“什么?”谢童好奇地瞪大眼睛。
“以你们开封谢家的身世和地位,何必屈尊在终南山门下呢?何况在我看来,你并不像一个道术中人。如果你不是终南山门人,也不会有这些麻烦,可是你宁愿委屈自己,也要为终南山出生入死。我想不明白。”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天下苍生,你可相信?”谢童脸里忽然闪过一种难解的神情。
“不像。”
“以后告诉你罢,以后我想说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你,”谢童又恢复了甜润的笑容,“我们去无二斋吃那里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可好?”
“好长的名字,那是什么包子?”
“到了就知道了。”谢童踏着轻快的步子,扯着叶羽跑远了。
远处的一间僧舍里,一个老和尚端坐在圃团上,圃团前却有一壶烈酒、四样菜肴──茴香卤牛肉、香辣烧鸡、文火冰蹄、灌汤黄鱼。在这四样荤到极点的菜肴和烈酒面前,老和尚木鱼敲得丝毫不乱,仿佛看不见,闻不到一般。
“小东西,竟然拐骗了终南山的门人。”窗边的人望着叶羽和谢童的背影自语道。
“东不去,西不去,非要来这和尚庙让我看见,也真是个麻烦的小子。”那人醉醺醺的,说话似乎根本不着边际。
“世事终归如此,该来的终要来,不该躲的躲不过,魏枯雪,你难道就不明白?”和尚忽然开口说话了。
“那我怎么知道什么便是该来的,什么便是不该躲的?”魏枯雪摇头大笑,走回圃团前,饮一口烈酒,撕下一只鸡腿使劲嚼了几口。
“醉又如何,你心里未醉,自然知道什么是该来的,什么是不该躲的!亏你天下第一名剑,行事为人都下不得狠心,做不得决断,世人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了。”和尚话虽激昂,却说得平静。
“和尚,你这话里头有杀气。”魏枯雪嘿嘿笑道。
“若是能够,我倒想借些杀气给你。”
“不必了,我魏枯雪杀人这么些年,你那点杀气别拿出来叫我笑话!”
“魏枯雪,你掌中有剑,现在却不动手,等到你掌中长剑变成一块废铁,再动手就迟了!”和尚猛地扬眉喝道。
“我们二十年交情,你为什么不代我动手?”魏枯雪幽幽地问。
“我是出家人。”
“呵呵呵呵,出家人,”魏枯雪喝了一大口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门边走去,低声道,“和尚,不必劝我,我只是来你这里喝酒。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做,杀人,你一辈子也比不上我!”
和尚默默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魏枯雪高大的背影竟然已经有些勾偻。
“苏秋炎已经来找你了。”和尚忽然说。
魏枯雪站住了,回头皱了皱眉:“他来找我并不奇怪,可是为什么是你来告诉我?他知道我们一起喝酒吃肉么?”
“我们两个确实常有来往,可是喝酒吃肉的只是你,和我出家人没有关系。”和尚纠正,“此外,苏秋炎也不知道你我的交情。不过他要找你而找不到,重阳道宗天下数万子弟,他只要放个话,如同全天下都在帮他找你。连我们寺里的火工都知道。”
“纯粹欺负我们昆仑山人丁单薄。”魏枯雪“呸”了一声,“何时?哪里?”
“你现在只要去洛阳城里任何一个道观大喊我就是魏枯雪,自然就有人接你去了。”
不二斋不过是一栋小楼,隐隐绰绰的立在细雨中,远没有七曜楼的威风。不二斋在开封城里另有一片店面,街口场面都要好得多,谢童挑的却是这间破旧的老铺面。
谢童还是把车马留在远处,带着叶羽悄悄地走进了楼里。外面破旧的小楼里面却很整齐,用白粉把四周的墙壁刷得雪白,十几张桌面虽然古旧,却擦得干干净,头顶几盏白纸灯笼上用汉隶写着“不二斋”的朱红字号,随着窗外吹来的凉风晃晃悠悠,看上去书写的人在笔墨上也颇有造诣。
整个店面一片清爽。稀稀寥寥的人在楼下就着米酒吃包子。
谢童收了伞,走到掌柜的面前,摘下自己头上的雨篷,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并不说话。“谢公子?又来吃包子了?”掌柜的五十上下,一脸和蔼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
“二两梅花素馅,二两冬笋素馅,二两蟹黄菊花馅,二两香菇肉馅,二两羊肉汤馅,一斤米酒。”谢童小声说。
“一会儿就到,上去吧。”掌柜的笑笑,扬手指了指楼梯,却不引路。谢童也点头为礼,自己带着叶羽上楼去了。楼下众人见到谢童并没有像七曜楼里那样乱成一团,依旧各自谈笑着。原来这片店面街口不好,在开封近郊,豪门世家的子弟是不屑于跑那么远来吃包子的,大小商号的人也来得不多,所以店中都是些市井中的普通人。这些普通的人们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谢公子有多么金贵,即使他们听过谢童的名号,在他们心里,“天落银”的豪门公子和他们的距离也是太遥远了。
二楼虽然说是雅座,不过是四壁用绵纸糊起,多了两幅立轴而已。总共就四张桌子,桌上一筒竹筷子,醋酱各一份,和一楼毫无分别。谢童坐在靠窗户的桌边,那桌子旁却只有一条长凳,叶羽本来不好意思和她并排而坐,可是想着自己要是再去拖一条凳子又太露形迹,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她身旁。谢童早上出来本作女妆,身上的桂花香气没有洗去,一缕一缕往叶羽鼻子里钻。
不二斋屋顶上以茅草葺边,细密的雨帘垂在一根根茅草下,窗外远村远树,谢童眉如远山。叶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无二斋的包子是宋时的名点,那时候开封还唤作东京,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吃,后来就在城里开了一家分号,唤作不二楼。前面是王楼山,据说这里当年十里梅花,小雪的时候,一片都是雪压寒梅,除了雪色,就是梅色。不二斋主人的先祖就让子孙们将梅花和雪摘下收在缸里,天晴了,雪化了,化的水里就有梅香。梅花的花瓣再晒干,和石灰包一起收藏,来年春社的时候作的包子就是用雪水和梅花瓣加上笋丁、黄花和素肉。做的包子也就叫做王楼山洞梅花包子。”谢童娓娓道来。
“好风雅的主人。”叶羽笑道,不过他虽然赞赏主人的风雅,这风雅却与他无关。让他去收藏梅花做包子,烦也烦死他了。
“后来城里的不二楼开张,生意虽然兴隆,十里梅花却都枯死了。包子的花样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好,可是满楼闹哄哄的都是人,烦也烦死了。当年收藏梅花的主人在黄泉之下估计已经气炸了肚皮。”谢童轻声笑道。
这时候五样包子和一斤米酒上了桌面,主人微微点头就下去了。谢童指着他的背影道:“这人有些当年梅花主人的呆气,他原本是这家的长子,可是分家的时候不要不二楼,却执意要这间老店。整个开封,也只有他做的包子我才吃。”
叶羽心里笑她小姐脾气,没有说出口。
谢童已经为他调好了醋酱,叶羽夹起一只包子,看那包子做得精美,心里叫声可惜,然后才张大了嘴咬下去。一股梅花的清香气息果然从包子里透出来,叶羽盯着自己咬了一半的包子,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谢童倒上酒,把酒杯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人说梅花包子性凉,再凑合着喝口米酒好了。委屈叶公子,这里除了包子,就是米酒,再没别的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