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这样的时候,这时候便觉得温暖,不那么寂寞,纵然只是暂时忘却。他不记得这些年自己多少次站在人群之外远望人们的欢乐,欢乐像是一堆火,可以暂时地驱散他的寒冷。
他的笑容忽地僵了一下,男男女女们一边狂舞,一边剥下身上的衣服,上千雄壮或者妖娆的胴体在火光中款款扭动,女人们的长发盈空。他们把牛皮和藤条制成的甲胄穿在身上,在腰带里插上了锋利的铁刀。武装起来的巫民血脉贲张,拍打着胸口大声吼叫,满地鲜红,他们踩着神牛的血继续舞蹈。
这是誓师之会。商博良忽地明白了,这样颠狂和欢乐的舞蹈里蕴含的不仅仅是不受约束的欢乐,还有即将开始杀戮的喜悦。今日是蛊神节的最后一天,明日是龙神节的开始,蛊神的子民要在这个时候转入反击。
商博良站在那里,不敢再走进,他仿佛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正从人群的中间悄悄地向着四周蔓延。巫民们欢呼着把武器举向天空,反射火把的光。
他听见了清锐的脚铃声,这个熟悉的声音令他浑身一紧。
他顺着铃声的方向看去,三个女人正轻盈地向着人群中央走去,中间的女人穿着如火焰的红色纱裙,搀扶她的两个小巫女则穿着白色的搭肩筒裙。虽然衣服换了,可正是那支迎亲的队伍。
即使在这么多的美丽巫女中,她们的美依然令人震骇,商博良觉得脑子在发木。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是这无疑不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他看见这三个女人时的感觉,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令他无法把视线从她们身上移开,此刻新娘是最美的,美得可以把人的灵魂从躯壳里收走。
这诡异的事情也发生在巫民们的身上,刚才还在舞蹈中的巫民们渐渐地停下了,赞叹地注视着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人。
小巫女们举着的横杆上,红色的轻纱挡住了新娘的脸,人们透过纱只能看见一双清澈如水的瞳子。可是有股无可言喻的媚惑让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想上去揭开轻纱看看她的脸。她明媚的肤色在红纱下带着隐隐的光泽,长袖里露出来的手指晶莹如玉石,她的长发带着极深极深的黛绿,柔软纤细的腰像是初生的藤蔓,嘴唇红得就像夏天草间的莓子。她的美丽是你一生只能遇见一次的那种,错过一次令人毕生都会悔恨。
陪嫁的小巫女轻轻踩着地面,脚腕上的银铃“嚓嚓”地作响。她们像是拉开了戏台的幕布,缓缓移开了遮挡新娘面容的轻纱。那张脸暴露在世人面前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傻了,很难说出那种美丽是什么,可是看着新娘的眼睛,只觉得她是你如此熟悉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留恋的那个人,许多年之后梦里还不断出现的那人,此时天地外物都消失,只有你和新娘默默地相对。
商博良轻轻摸着腰间的瓶子,喃喃地说:“其实你是死了啊…”
新娘轻柔地舒展身体,卸去了东陆式样的长袍广袖的外衣。她里面也是一件搭肩的纱裙,裙带是纯银的,长发上插着一朵红色的不知名的大花,缀在耳边,随着她缓缓的舞蹈起来,长发散开,红花坠落,摔得粉碎。
刚才在人群中舞蹈的男子并非玛央铎,此时他呆呆地看着新娘向他走来,她玉一般赤裸的脚踩在神牛的血泊里,留下了两行艳红的脚印。和男子共舞的巫女也已经迷醉,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新娘轻轻地偎依在男子的胸口。
男子几乎是无意识地搂抱着新娘,两人交颈偎依,仿佛雕塑般沉寂。
舞蹈在瞬间开始,新娘柔软的双臂张开,像是红翼的鸟儿要展翅飞翔,男子抱着她的腰肢把她举向天空,而后从背后紧紧搂着她。他缓缓地跪下去亲吻她粘着牛血的双足,如同膜拜女神。新娘轻柔地捧着他的脸令他抬起头,亲吻他的嘴唇。舞蹈变得张扬甚至狂暴,陪嫁的小巫女们以脚铃踩出了强烈的节奏,其余的巫民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着那个节奏踏地,银铃声汇聚起来竟然有一股雄浑之气,像是戈壁上风吹碎石、碎石滚动的声音。男子和新娘搂抱复又分开,男子追逐新娘闪避,当男子绝望的时候,新娘复又贴近他诱惑。男子已经入魔,大汗淋漓满心的绝望,新娘依然不染尘埃。
自始至终,她的脸漠然没有表情,谁也说不清那木然的脸为何令人沉迷。
商博良呆呆地看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在他之前,上千巫民一齐痛哭流涕,却又欢呼舞蹈。这大约是世间最诡异的场面,最大的欢乐和最大的悲哀有如云水纠缠,上千人在最甜蜜的梦魇中。
陪嫁的小巫女们盛来了一碗又一碗的酒递给人们,巫民们肩并肩往前挤,拿到的人一口喝干,继续伸着手索要。人和人之间的空隙都消失,挡住了商博良的视线。
“其实…你是死了啊!”商博良再次重复这句话。他的声音微微撕裂,带着痛苦,他的手伸入发丝里,指甲陷入。疼痛让他脑海里的混沌微微退却,他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这不对,那种美丽绝不正常,而是一种可怕的媚惑。蛇王峒的人公然出现在了蛊神子民们的面前,他们带来的虽然不是蛇而是舞蹈,却很难想象这里面会有任何好意。
商博良焦急起来,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挤。人群紧紧贴着舞蹈,巨大的力量压着他,他就像是大潮里要逆流的一个小石子似的。当他挤到最前面,心里一股压着的凉气猛冲上来,人群中央的巫民男子还在舞蹈,做出了各种婉转缠绵的动作,可是他的怀抱里空空的,这个着魔的男子以为他抱着的新娘早已消失不见。盛酒的陪嫁巫女也不见了,人们仿佛干渴之极,却又舍不下舞蹈,纷纷去舀一碗酒喝下,立刻奔回来,很快又渴得受不了,再次跑去舀酒。
竹楼中的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这栋诡异的楼把内外分隔开来,声音全然不能穿透它的墙壁。黑暗中,彭黎和玛央铎的搏斗还在继续,所幸的是玛央铎和在黑沼遇见的巫民不同,大约也无法在黑暗里视物,所以彭黎没有落在下风。
两个人谨慎地保持戒备,在漆黑的环境里捕捉对手的一丝一毫呼吸,当他们确认了对方的位置,便闪电一样扑上去。弯刀和钩刀左右挥舞,刃口崩缺,火星坠落在空中熄灭。两人一旦错开,失去了对方的位置,便再度退回。竹桥的细微颤动都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两个人退开的时候,脚步便忽地变作猫一般的轻巧。
下面的伙计只能仰头观望,背心的冷汗湿透了衣衫。竹桥上的苏青和祁烈也无法动作,苏青拉了祁烈一把,把他扯上竹桥,祁烈蹲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苏青手里扣了三支箭,蹲在竹桥的一侧,他的弓上有伤痕,不能用了,可是他还可以用“无弓箭”,他的手劲极强,空手投掷羽箭在十几步内足以命中敌人眉心。可他不敢投,他无法分辨祁烈和玛央铎的位置。
他犹豫间,彭黎和玛央铎再次算准了彼此的方位扑了过去。这场决斗明摆着要倒下一人,不死不休,可玛央铎占了武器的优势,彭黎的钩刀太长,在竹桥上施展不开。
“老祁,怎么办?”苏青问。
祁烈没有回答,像是被吓傻了。苏青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猛地起身,要往彭黎和玛央铎那边逼近。
黑暗里响起了慢悠悠的巴掌声,来自竹桥的尽头。苏青一愣,意识到那是蛊母在拍掌。他停下脚步犹疑不定。他不惧玛央铎,可是蛊母这个女人却超出他的想象,他见识过蛊的可怕。
钩刀和弯刀再次相撞,这一次火花明亮,仿佛电闪横空,短暂地照亮了周围。苏青的眼睛犀利如鹰,在那一瞬间看见蛊母端坐在竹桥的尽头,缓缓地拍着自己的膝盖。
下面的伙计们更诧异,随着蛊母的拍打,他们觉得地面开始震动。屋顶上的拍掌是绝无可能震动地面的,地下腾起淡淡的烟尘,像是地震,又像是什么东西要从泥土里跳出来。
那东西终于挣脱了土地的束缚跳了起来!那不是一个东西,而是数十条古老枯朽的蛇骨,这些发黄发黑的骨骼跳跃在空中,扭曲着,像是被蛊母唤醒了。伙计们在极度的惊恐中甚至发不出声音来,那些蛇骨上泛起了隐隐的磷光,让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切。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两尺的地方,这些蛇骨的背脊骨散落,连带着可以活动的肋骨,空空的骨腔里数以万计的虫子飞了出来!那些虫子聚集在蛇的头骨上,带着它们浮起在空中,那些蛇头骨张开了下颌,露出匕首般的毒牙。
蛇头骨们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里流下血泪。
“血煞蛊!”苏青在惊恐中狂吼。
那是他们在黑水铺曾见到的至毒至恶的大蛊,沾上这些血泪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没有人能听见他的提醒了,伙计们茫然地伸手去抓那些蛇头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老磨是唯一一个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他挂在腰里的锯齿刀割伤了他的腿。
他管不得别人,怪叫着往后跑去。
他的背后,同伴们的肢体被蛇眼中流下的血泪灼烧着、崩裂着,飞溅向四周。马帮伙计们的哀嚎声把竹楼变做了地狱,他们都已经被疼痛惊醒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炸为粘稠的血线,千千万万的血线围绕着,人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金丝菊。
“你们已经侵犯了蛊神,就把灵魂留下来。”蛊母的声音淡淡的,仿佛眼前的一切跟他全无关系。
“你这个疯女人!是准备好要杀我们的么?”苏青暴怒,大吼。
“杀死你们的,是你们自己贪婪的心。”蛊母微笑。
“你不贪婪么?”有人在下面静静地发问。
“谁?”蛊母问,苏青从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听到了惊讶。
他往下看去,一手持火把、一手打伞的女人站在竹楼的一角,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身黑色,像是穿着丧袍,以黑纱蒙住了脸。女人把手里的桦木火把抛了出去,落在血水上,血泊剧烈地燃烧起来,像是油脂似的,一边燃烧一边炸开。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苏青能感觉到她笑了,笑得就像刚才那些蛇头骨。
“你来了?”蛊母低声问。
“因为你要杀死我啊,姐姐。”打伞的女人说,声音柔顺,“你在外面准备了上千人,他们都忠于你,他们已经带上刀准备来杀我了。而你在他们身上下了最狠毒的石头蛊,这样他们的力量会变得牛一样大,谁都抵挡不住这些忠于你的人,可石头蛊会慢慢地把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最后他们干裂碎掉,变成石粉,你就是这样对待忠于你的人的么?”
“他们不会死,他们杀死你之后回来,我自然可以引出他们身体里的蛊虫。”蛊母说。
“姐姐,你的狠毒我曾经见识过啊。你真的想看到他们回来么?石头蛊我也懂得的,中了石头蛊的人,他们的血溅到别人身上,别人也会中蛊。你难道不想我亲手杀死他们,他们的血溅在我身上,我也干裂碎掉,变成石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