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博良放下杯子,“将军,我们蛮族的规矩,能坐下来喝杯酒的人就是朋友。如蒙将军不弃,就当是朋友间说句话,船行到这么远了,这趟我们到底是去哪里?”
牟中流似乎并不意外,“嗯,博良是爽快人。”
商博良笑笑,“我虽不懂航海,却也看过海图,如今最新的海图,是帝都十年前颁布的九州堪舆全图,在那张海图上,最南端的岛就是蝮岛,岛上盘踞着百万条蝮蛇,没有其他活物,每年都有不知究竟的海鸟经过蝮岛落下休息,蝮蛇就以吞噬海鸟为食。它们一年一顿就能吃饱,太饥饿了就吞食同伴。”
牟中流点点头,“博良真是博闻强识。”
“我们三天前已经经过了蝮岛,航向还一直往南,南方只有茫茫大海。将军说此行是来画海图,而海图画得究竟还是海中的陆地,”商博良拱手,“所以在下斗胆猜测,蝮岛以南,还有岛屿。”
“是,其实不难猜,蝮岛上的蛇吃过路的海鸟为生。海鸟要筑巢,要产卵,总是从一片陆地飞往另一片陆地,蝮岛是它迁徙路上的一站,蝮岛之外自然还有陆地。”
“蝮岛之外还有陆地,官家知道,却不曾画在九州堪舆全图上,说明官家不想它为人所知。”
“是,博良听过瀛县、赤屿、yu洲三个名字么?”
商博良微微一愣,“真有这些岛屿?这些在韶溪通隐里是神人居所,瀛县在浩瀚洋中,四面八方各八千里静海,无风,船不能行;赤屿在火海之内,海下皆是岩浆,水沸,船不能行;而yu洲…浮于海中云雾之上。”
“我们猜有,但我没去过。”牟中流轻声说,“此行,我们就去那里。”
商博良举杯,默然良久,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像是神游天外,“什么人住在那里?”
“也许是神人,也许是敌人,”牟中流悠悠的说着,饮尽一杯酒,“但既然知道有那么个地方,总要去看看的。”
“这次出航,对于这三岛,官家是知道了确切方位?”
牟中流摇头,“烟波茫茫,去过那里又回来的人本就寥寥,愿意说出位置的更少,几年来我四方搜集消息,也不过知道大概的方向。离开蝮岛之后,能指引我们的也只有星辰,因此这一路上,这得仰仗博良了。”
“去了那里,遇见神人该如何,遇见敌人又该如何呢?”
牟中流笑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人,那三岛上若有人居住,要么是敌,要么是友。博良虽然是蛮族人,但蛮族在我大燮北方,这南海的事与蛮族无关,我也不对博良隐瞒。我大燮朝统管东陆四州,数万里海疆。这三岛虽远离大陆,却也在我朝海疆之内,我们不能不闻不问。若是岛上人心慕王化,我们便赐其自治,并不要他们的赋税和朝贡;若是他们有和我大燮朝为敌的念头,我身为西瀛海府将军,也不得不对他们恩威并施,打消他们作乱之心。”
“难怪出动影流号,这艘木兰长船乃是军舰,船坚炮利,原来是要用来令外夷臣服。”商博良点头。
“今天请博良喝酒,就是要把这些对博良全盘托出。这艘船上知道这件事的没有几人,知道要深航到那么远的地方,只怕人心动摇。但是博良是指路的人,早晚也会知道。”牟中流给商博良和自己斟满酒,“涉及军机,上船前没有对博良说明,还请谅解。”
“官家的事情,不是我这种旅人应该过问的,”商博良看着牟中流的眼睛,“我可以为将军指路,但想问一句话,将军此行,是怀着杀人的心么?”
牟中流沉默了片刻,挪开椅子,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呈湛青色,光可鉴人。牟中流以手指扣刀,缓缓而歌:“我有明月铠,赧郎山中缎;我有锟wu剑,匣内明月霜;与子战河东,以甲蔽子身;与子战河西,仗剑复子仇。”
他收了刀,起身对商博良拱手,“商先生请不要误解我们军人,军人并非对人命无动于衷。我们战场上杀人,有如恶鬼附身,因为是和战友并肩浴血,我不拼命,我的兄弟就要横尸在我面前。两相权衡,宁死敌人,不死兄弟。”他又换用了尊敬的称谓。
商博良轻轻叹了口气,“战场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
“但世上几人不惜命?惜自己的命,也惜他人的命。”牟中流沉声说,“如果博良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在此说一句,此行绝无杀人之心。”
商博良看着牟中流坚毅的双眼,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我和将军相识不久,却知道将军是西瀛海府一言九鼎的人。愿意如此屈尊对在下保证,在下还有什么不信呢?赐其自治,令归王化…应该是件好事。”他笑了起来,“说句心里话,听说将军是要去这三岛,我很欣喜。”
牟中流有些诧异,“一般人听说要远航去那种连海图都没有的地方,都恨不得立刻下船回家吧?博良你这喜,是喜的什么?”
“我想去那里很久了。”商博良很认真的说,“我小时候读韶溪通隐,真的相信那三道上有神人居焉…其实知道今天我都还抱着那种念头。”
“博良是慕神仙之术?”
商博良摇摇头,“我就是想看看真正的神人,看他们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白衣御风,脚踏云雾,隔着碧波歌吟,和日月同老。”
“博良…”牟中流听他这么说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这是有诗家风度。”
“而且,不是说三岛以外就是归墟么?我一直…”商博良顿了顿,“对归墟很好奇。”
“归墟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要去了真回不来了。”崔牧之举杯,“难得商先生和将军谈得这么投缘,不如大家多喝几杯,我敬商先生!”他是想结束什么三岛和归墟的话题,这个名叫商博良的旅人谈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完全不似平时那样淡定,目光炯炯,就好像寻常男人谈起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这些,崔牧之隐约觉得不安,仿佛前方那片大海深处…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顿酒一直喝到了入夜,三个人都喝得酣畅淋漓,以商博良深不见底的酒量也撑不住了,崔牧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朦胧,觉得这个旅人的醉根本不在于酒,从说起归墟那个地方开始,他忽然就醉了。
神醉。
“将军你…你不要觉得神人就真的没有,你可知道一则轶事,说有位皇帝…囚禁了心爱的女人,他强忍着煎熬不去看那个女人…直到有天晚上听宫女们歌唱说,南方有仙人,飘忽山海间,白衣凌云素,束发歌沧溟…这时候有人来跟他说,那个被你贬谪的女人要死了…”商博良扶着桌子摇摇晃晃,举杯,“他忽然发觉他只是跟那个女人生气,想要那个女人回心转意来求自己,可那个女人就是不求他,那个女人等得要死了。”商博良摇头而笑,“他跳下御座奔向那个女人的冷宫,抱着那个女人搭乘了一艘去向南方的海船…他只记得宫人唱的那首歌…”
他漫漫的歌吟:“南方有仙人,飘忽山海间;白衣凌云素,束发歌沧溟;馈我兰芝草,遗我还神丹;可以入幽冥,相挽故人魂…”
烛火照亮他的眼睛,他浓醉中的眼睛熠熠生辉,认真的叫人心惊,“将军,有人说海那边神仙所居的地方…到了那里,你做过的错事都能挽回,死的人也能活过来,只要你诚心诚意…一切都会变回…最好的时候。你说那多好?”
无人知道怎么回答,屋里静悄悄的,烛火摇曳。
“博良醉了。”牟中流击掌,“来人,送博良回客舱休息。”
中舱的门关上了,也已摇摇欲坠的崔牧之努力撑着最后一分清醒凑到牟中流耳边,“将军,有必要跟他说那么多么?这人的身份来历我们一无所知…要他指路,顶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就好了,大家同在一艘船上,天海茫茫,他敢不听我们的?”
“我只怕这个人是那种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未必会听话的。”牟中流叹了口气,“这几天我看着他,越来越觉得我们可能找错了人…”
“但已不能回头!”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把杯子重重顿在桌上。
【七】
底舱里点着一盏油灯,阿大就着微弱的灯光,用锉子磨刺金弩的刃口。
这是郑三炮要他做的,郑三炮对待这些铁蒺藜和刺金弩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每晚上阿大都要把刃口磨磨,然后上好油,以免海水锈蚀这些宝贝。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什么人走了进来,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靠在船舱隔板上。
“你也来了,家里那只猫不是没人喂了?”阴影里的人说着话,嘴里的烟卷上一点红光闪灭。
阿大抬起头,呆了好一会儿,“阿咪很聪明,自己会出去找吃的。”
阴影里的人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抽着烟。
阿大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张大鼻翼嗅了嗅空气里漂浮的烟气,摊开手伸向阴影里,“还…还有么?”
他没有烟瘾,只是在这个满是湿气的船上呆太久了,抽烟让人觉得又干又暖,搞得他心里也有点痒。可这船上烟草有限,只有军官兜里才揣着一点儿,他们连烟丝也搞不到一根。
“就这一根儿,师傅赏我的。”阴影里的阿二想了想,摘下烟卷儿,撕了一半,点燃了递给哥哥。
只有种烟草的农夫和穷汉才这么抽烟,拿薄纸一卷,没有用烟杆烟斗抽烟的韵味,又浓又冲,很给劲儿。阿大重重的吸了一口,四肢百骸仿佛都散着烟气,非常满足。
“走的时候你把船锁好了么?”阿二舔着烟屁股。
“嗯。”阿大点头,“我把钥匙放在你枕头底下了。”
阿二啐了一口,“妈的!现在我们家破屋里没人,可别有人进去偷东西,摸了钥匙把船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