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要杀你,就不会跟你讲这么多话了。”仵作嘶哑地说,“离开这里后的十年里,我很少跟人说那么多的话。有时候我跟一个人说话说得太多,我就担心他猜出了我的秘密,就杀了他。然后再去找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十年里,我因为这个杀了十七个人。”
他顿了顿,“可我希望你活下去,因为这样有人能记住我的故事。”
阿大呆呆地看着他。
“瀛县就要毁了,最后谁能逃离这里?”仵作笑了,他笑起来竟然很是英俊,如一个哀伤的少年,“这里是个牢笼,来到这里的人就逃不出去。即便你短暂地逃离了,你终究还是会回来。这是一个诅咒,你想逃出去,就必须把心留在这里做质押,可是没有了心你怎么活呢?你又得回来找自己的心。”
“阴离贞扣着你的心,所以你必须为他做这些事,对么?”仵作问。
阿大想起了鲛女,神情苦涩又满足,点了点头。
仵作又笑了,“我原本就生活在这个岛上,我的名字叫苏绝黎,一个天罗的刺客。我十七岁来到这个岛,四十五岁被抛入冥川,今年我五十五岁。我本是天罗山堂派来接替阴离贞的人,我是天罗三姓中苏家最优秀的子弟。”
“你被…抛入了冥川?”阿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冥川是条死路,但其实就从这里往南一千六百里,有另一条洋流‘星川’。星川是一条暖流,必然回到大陆,冥川是一条寒流,相传它去往归墟。它们交汇之处是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巨大漩涡,进入漩涡的绝大多数东西都会被吸进海底,但如果你足够走运,你就能脱离漩涡进入星川。”仵作说,“阴离贞当时还不相信有人有这样的幸运,所以他才没有杀我,而只是把我抛入了冥川。”
阿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这座神秘的岛终于揭开了面纱,不再是蓝天白云朱红楼阁和容颜绝世的少女们,而是满满的白骨骷髅。目睹过“屠龙”的阿大已经隐约猜到了这座岛的真相必不会叫人觉得温暖,好奇心驱使着他想听真相,知道了真相再死也行。
“十七岁我到达这座岛的时候,阴离贞已经很老了。”苏绝黎轻声说,“他说再有二三十年他就要死了,我要在这二三十年里学习如何统治这座岛。这座岛便如一个国家,天罗的国家。他非常诚恳,传授我各种知识,毫不藏私。岛上原本只是蓄养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但是阴离贞从古书上学会了一种神妙的技法,可以通过修整骨骼和肌肤让女孩们变得更加美貌。他夜以继日地施展这种技法,一个又一个绝世的女孩在他手中诞生,我看得出他爱这些女孩,但他和我一样是个阉人,天罗派到这座岛上的所有男人都是阉人。我并不担心他会沉浸在男女之爱中,我想他只是沉醉于这种神妙的技法。这也没什么不好,在他死去之前,他会给瀛县留下一笔绝世的财富,数以千计的绝世美人。”
“但是有一天,阴离贞和我在瀛天神宫中饮酒,数以千计的女孩穿着红色的舞裙在广场上舞蹈,唱一首叫《忘忧》的歌。他忽然问我,这里云集了天下之美,她们中有你喜欢的么?”苏绝黎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说没有。我是个阉人,自己知道知道有缺陷,我虽然知道那些女孩是美的,却不曾动过心。我是个刺客,我从小练习杀人之术,先得杀死自己的心,越是顶尖的刺客,心越平静,静如止水。”
“阴离贞叹息说,若是我这一生里甚至没有一个让自己动情的女人,那我到底为什么活着呢?”苏绝黎顿了顿,“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那时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从未想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着。从第二天开始,阴离贞每天都设宴和我饮酒,酒醉后他就召那些女孩坐在我们面前,如同抚摸雕像那样抚摸她们的面颊和身体,让我说我喜欢她们的什么地方,不喜欢她们的什么地方。我不曾有过任何女人,平时第一次对女人这样肆意,在这座岛上又只有他和我是主宰,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就装模作样地点评起来。阴离贞很认真地听我说,很少打断我。三年之后,他带我看一尊女孩的塑像,用一块巨大的黄玉雕成,看到那塑像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从未想过爱上一个女人只要一眼。如果你从未一眼爱上一个女人,只是你还未看到她。”
阿大默默地想自己和阿莲初遇的时候,不说话。
“阴离贞说那是他为我雕刻的,他和我鉴赏女孩时记下了我的每一条胡言乱语,在纸上不断地画,最后画出了我心仪的女人,又雕成了雕像。这女孩是天上地下从没有过的,只为我一个人而生。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每晚都喝着酒,呆呆地看着那尊雕像。我想要是那是个活生生的女人该多好,虽然我是个阉人,可是我能抱着她,感觉她的温度。我发狂地想我能抱住那样一个女孩,自己却冷得发抖。”仵作无声地笑了,“其实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能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地呆一日一夜了,即便那样都不会觉得很冷,可为什么在这个温暖的岛上,我喝着暖身的烈酒,穿着衣服,却觉得冷呢?”
“阴离贞说那不是冷,是寂寞。在这个牢笼一样的岛上我觉得寂寞了,所以需要一个女人来陪我。他可以为我雕刻出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活的女人。”
“他…他在骗你!”阿大嘶声说,他克制不住惊惧,仿佛看着苏绝黎在妖魔的引诱下步步踏入陷阱…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是啊,但我不知道啊。”仵作叹息,“他用了足足一年时间为我雕刻了一个女人,他说世上最美的女人不是从人类雕刻而来的,而是从鲛人。因为鲛女天生有绝美的骨骼,那样的作品才能跳出《二十四天姬图》上的舞蹈。我得到了那个女孩,无比满足,她和我梦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我们相亲相爱,她果真学会了那种古老的舞蹈,每夜我们在月下饮酒歌唱,她为我跳舞,我觉得此生无憾了。”
“可又过了些年,阴离贞忽然带来消息说,本堂的消息来了,东陆战乱,天驱武士团复兴,有名叫姬野的英雄崛起。本堂忧心未必能保住在宛州的产业,因此要派遣天罗上三家的子弟共计一百八十人来此,其中还有十二位‘家中长老’,好好经营瀛县,这样假设新的皇朝建立,天罗在大陆上的势力被铲除,可以把多数子弟都迁移到这个岛上。”仵作说,“这一百八十人不是阉人,他们要和岛上的女孩们婚配,生儿育女,为天罗培育后代。”
“他们会把一切抢走,抢走我们这两个人阉人经营了这些年的所有,阴离贞对我说,我已经要死了,可你愿意你的女人被夺走么?他们会嘲讽你说,你一个阉人,根本不需要女人。”仵作幽幽地说。
他的话里有着如此多的哀伤,他说这段往事的语气很淡,却仿佛这些已经化为文字刻在了他的骨头深处。
“你想象不出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怒,我几乎完全没有犹豫,就接受的阴离贞的计策。我们绝不能容忍本堂的人夺走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要把那一百八十人…都杀了!然后把船的碎片和尸体都抛入冥川,让它们进入漩涡,有些会随着星川回到大陆上去。我们会制造假象,让本堂的人从碎片中推测出瀛县已经毁于火山喷发。那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地占有这些美丽的女孩和这里的一切,我们被困在天地尽头,可我们能幸福终老。”
“上三家的每个人都是精英刺客,他们精通武器、毒药、甚至邪术,酒醉不倒他们,蜘蛛丝也杀不死他们,一切都没用。但阴离贞说,有一种东西能杀死他们,那便是欲望。他摆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盛宴招待这些人…”
“蛛巢之宴!”阿大明白了。
“是的,所谓蛛巢之宴,其实是杀人的筵席啊。”
仵作叹息,“我和阴离贞陪着他们一起畅饮,陪伴他们的都是绝美的少女,任他们玩弄,还要逢迎他们。他们打消了疑虑,他们本就是来这里和这些女孩婚配的,这是他们来此的目的。酒是醉不倒他们,但是美色和欲望可以,蛛巢迷宫把他们分在不同的地方,我和阴离贞一一杀死他们。我的女孩穿着黑色的长裙,站在瀛天神宫上等待,原本不为其他美色所动的男人走穿迷宫就能得到她,可根本没有人能做到。最后到达瀛天神宫的人是我,我想拥抱她,告诉她从此我们便一生一世都不会被人打搅了,她从高空中跃下,一刀刺穿了我的胸膛…”
仵作摇头:“那时我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男人是阴离贞,阴离贞在雕刻她的时候,以春(和谐)药和剧痛洗去了她的记忆,令她爱上了他自己。那些年里我的女孩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阴离贞嘱咐了她,她是为了阴离贞这么做的。”
“我跟那一百八十人的尸体一起被抛入了冥川。也许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要我复仇,漩涡没有吞噬我,我还找到了一块船的碎片,我吃尸体,喝他们的血,三个月后我回到了大陆。我的头发就是在那三个月里白的,眼睛也失去了颜色,我被发现的时候和那些泡胀的尸体一样苍白。我有时候觉得在那三个月里我已经死了,支撑我这个行尸走肉的,是执念。”仵作大袖垂下,刀、剑、叉、钩、钺、镰六种武器同时垂落,凛然生寒。
“出来吧,龙麝,虽然猜不出我是谁,可阴离贞总该知道一个天罗刺客不是靠草覆就能杀死的。他一定会派出他的刀。”仵作背对着通道,低着头。
黑影佝偻着背站在那里,拄着长杖,悄无声息,阿大完全没有意识到龙麝的到来,他只是按照阴离贞所说,在一扇舷窗上动了小手脚。那个舷窗不够一个人爬进来的,因此牟中流疏忽了,没有特意安排人去检查…但人钻不进来不代表别的东西钻不进来…
老仆妇龙麝是个鲛人,他的骨骼柔软得就像蛇的脊骨,甚至可以弯曲!
“这些年你还好么?”仵作轻声说,“我每晚…都会梦到你!”
老仆妇拄着长杖缓缓行来,佝偻着背,如一条蛇贴着地面爬行。她拎着一盏灯,灯中的火焰是暗蓝色的,成群的草履围绕着灯飞舞,便如大群的萤火虫,照亮了老仆妇满是皱纹的脸,活像干裂开的枯木。
阿大惊恐地往后退去,他亲眼见过草履钻进人体的后果,那种痛苦大概就像是在人身体里填满火炭,从内往外把人烤死。
“没事的”,仵作淡淡地说,“她拎着的那盏灯名叫”澹台“,会发出能令虫子平静的药气。只要那盏灯还燃着,草履就不会狂乱。”
“站得近一点,”他又说,“好好看看我们这可笑的两个人,如果能活着离开瀛县就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去,让别人知道世间的男女居然能那么愚蠢。”
龙麝把“澹台”放在地下,“绝黎,你重来这里是根本就没有准备活着离开么?你这是何苦呢?”
看她的老态,简直都能当阿大的曾祖母了,可说这话时嗓音忽然变了,幽幽地带着几丝叹息、便是这几丝叹息,便有种叫人心帜动摇的魅惑,如同绝世的美人对你欲拒还迎。
“我活着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可能,”苏绝黎嘶声说,“就是你跟我一起离开。”
“乘坐这条船么?”龙麝轻轻地笑了,“把阴离贞和牟中流都扔下,只有我们两个驾着这条大船去星川,然后回陆地上去?”
苏绝黎点了点头,“你会跟我走么?”
“不会”,龙麝轻声而坚决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即使你已经知道你是阴离贞为他自己做出来的玩具,他在你的锁灵墟中动了手脚令你以为自己爱着他,可你仍旧不愿意跟我离开么?”苏绝黎问。
龙麝摇摇头,“绝黎,你是个孩子啊。”
苏绝黎摸了摸自己苍白色的头发,摇头,“孩子?”
“当初我被雕刻出来,是因为你希望世间有个女人,是你想要的样子,身体容貌,眼角眉梢乃至一颦一笑。我被雕刻出来,其实是作为你的玩具。直到今天,我其实是你的玩具。”龙麝微笑,“我不是为阴离贞雕刻出来的,他只是把我的心偷走了。”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摘掉了那头花白虬结的长发,盘腿坐着,把那些用来伪装皱纹的干胶剥去,精心地擦去油泥。这个过程如此之美,便如工匠把一幅斑驳的壁画外层剥掉,露出里面还未风华的那层,于是千百年前的荣光重现世间。靛蓝朱砂无不鲜艳。
龙麝从袖中横出一段色若沉碧的刀,在明镜般的刀身中自照,叹息,“确实老啦,整张脸都木了,不再那么鲜活。难怪不如莲迦…只好上些颜色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来。她先用里面玉白色的膏敷面,再用一点腮红点给自己添了几丝少女的血气,在略显苍白的嘴唇上薄薄地涂红,用一根细笔描出修长的眼角和眉间一缕黛色,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下子描画,她整个人忽然变了,俏脸生春眼瞳明净,顾盼之间有光流转。她用了少许香粉在自己的耳后和脖子上点缀,最后把一粒水滴形的红宝石粘在额心,抬头一笑。
“绝黎,你有很多年没见我了,我这样子还像你记着的那个女人么”她问。
苏绝黎那双苍白色的眼睛里透出了热切的眼神,袖中刀剑彼此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那是他激动得颤抖起来了。
显然在他眼里,当年那个龙麝又回来了。
“都是皮相”,龙麝笑笑,“如今在瀛县,我真的不是多么美的女人了。阴离贞的技术精进了,越来越能雕刻出更美的女孩。”
她掀起长裙,露出一双曼妙的腿来,笔直修长,完美无瑕,和莲迦一样,那是绝世舞者的腿。她的两条小腿都被铜包裹,像是穿着精美的胫甲。制作这对胫甲的人无疑是罕见的巧匠,而且珍惜龙麝双腿的美,因此胫甲极薄,贴合在龙麝皮肤表面,丝毫不显得臃肿。胫甲一直延伸过龙麝的膝盖,把小半截大腿也包裹住了,膝盖处覆盖着两片圆形的甲片。龙麝扳动甲片下的机括,猛地一挣,缓缓地站了起来。
阿大终于明白了,那不是胫甲,而是某种铜制的机括,和苏绝黎用来同时操控七种武器的机括一样精致。龙麝的膝盖已经废了,纵有完美的双腿,没有关键的膝盖骨就没法支撑身体,这是鲛人生来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