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腿!你的腿!”苏绝黎脸上抽搐,嘶哑地吼叫“你的腿怎么了?”
“还是有些东西不同了”,龙麝艰难地笑着,“你离开瀛县之后,我终于学会了《二十四天姬图》上的舞蹈,阴离贞非常高兴,所以我每晚都跳舞给他看。但是鲛人的膝盖不就是这样么?跳得太多,总会折断。”
谁都能看清这一刻苏绝黎的暴怒,那种自己心爱的器皿被打碎的痛心,蛇一样纠缠着他的心脏。一直被他小心收藏的杀气喷薄而出,他漂亮的脸忽然变得狰狞。
“可我还是开心。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莲迦,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跳那套舞的人,我和阴离贞形影不离。”龙麝又说。
她说起阴离贞的时候直呼其名,看似不敬,却透着一股情人间的随意。对她而言阴离贞不是神人不是岛主,就是阴离贞。
她站起来用了很长时间,因为膝盖每直起一些就会发出咔咔的微声,同时她的脸上也会出现剧痛的表情。毫无疑问那是及其痛苦的过程,多年以来这么弯曲着的膝盖要伸直,骨骼彼此摩擦,大概跟用刀砍进去的感觉差不多。要不是她是鲛人,天生骨骼柔软,这样会令她的膝盖骨整个粉碎。
血从膝盖处的圆板下渗透出来,沿着机括表面的花纹往下流淌。
“阴离贞给你做的这双腿?他还对你做了什么?”苏绝黎又是痛楚又是暴怒。
“让已经废掉的双腿重新站起来,当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了。除了得靠这套机括,还得把钢片打进去固定膝盖骨,用钢针加强小腿骨…即使这样,也不能站很久…”龙麝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猛地站直,“杀人的话,勉强够了。”
她身上的长袍落地,站得笔直,微微昂起头,骄傲得像是只天鹅。她身上只有那身金属亵衣,亵衣表面流动着柔和的铁光。这大概是世上最轻柔的甲胄,制造这样一身甲胄,得先用不同的金属细丝混合纺织成布,这种能够防御刀剑的布根本无法裁切,因为纺织的时候就要织出全身每一片的形状,再用金属丝缝合起来。为了穿上这样一身甲胄,身材不能有些微的变形,刺客们通过长年累月的熬炼,就像锤炼钢铁去除杂质那样,最后身体达到“坚钢”境地的时候,才会拥有这样一身甲胄。
身体走形到穿不上这身甲胄的时候,往往便是刺客的死期。
她的腰间缠满了沉碧色的短刃,每柄都只有八寸长,头部微曲向前,就像阴离贞用来解剖鲛人的那些刀具。她在绝世的舞者之前,首先是绝世的刺客。
“现在走开一些。”苏绝黎低声对阿大说,“你已经听完了全部的故事,便安静地等着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吧。”
阿大一步步往后退,退入了舱室深处,后背紧紧地贴住装有小鲛女的水桶。小鲛女现在也不凶巴巴的了,紧张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
龙麝从后腰摘下了两柄短刃,她握刀的方式很奇怪,别人都是握住刀柄,她却以手指夹住刀锋,“绝黎,还来得及,我们还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苏绝黎的刀剑在袖中轻吟,“带着阴离贞和他的女孩们?回到陆地上之后他会再次把你送给我,我们相守着一起老去?”
龙麝点了点头,“这样不好么?你想要的是我跟你在一起,阴离贞能不能活下来,跟你没有关系。”
“我听说现在他的妻子是一个叫莲迦的女人,也能跳《二十四天姬图》上的舞蹈?”苏绝黎歪着头,看着龙麝,仿佛孩子审视着一只落在窗前的鸟儿。"
“嗯,莲迦很美,至少不比我差。”
“你老了,你为他跳断了腿,还要用钢针和钢片把腿撑起来帮他杀人,然后他再像扔掉一件旧东西那样把你送给我?”苏绝黎呵呵轻笑,“你心里想着他,但你陪着我?”
“你那么在乎我心里想着谁么?”龙麝用刀轻轻扫过自己的面颊,眼眸柔软如春水,“你喜欢的不就是我的躯壳么?跟你想要的女孩一模一样。”
“没有人…会跟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苏绝黎的声音嘶哑。
“我就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像小孩一样。”龙麝轻轻的说,“其实你什么都不拥有,你只有你自己。你喜欢谁,跟你拥有他…是完全两回事啊。”
她的双手扬起,掷出了短刃,那弯曲的异性武器在空气中不是走直线,而是划出妖冶的长弧,从左右两个角度射向苏绝黎。
苏绝黎的袖中如有雷鸣声,刀、剑、叉、钩、钺、镰六种武器齐动。就像跟阴晴初对战的那一幕重演,“往世莲华”的六种武器同时发动,便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既是进攻又是防御,龙麝纤薄的刀根本不可能斩进去。最快的刀剑直袭龙麝,慢些的钩镰和龙麝的短刀相撞,最重的叉和钺还未真正出击。
龙麝迅疾无声地后退,闪入了侧面黑暗的通道。苏绝黎的刀和剑走空。
四道沉碧色的光转着弧线从侧面射出,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攻向苏绝黎!苏绝黎猛地收回铁链,“往世莲华”在跟阴晴初的“翠侯”对阵的时候一时占据上风,那是因为玉质的“翠侯”不敢与往世莲华的金属刀剑碰撞,阴晴初操纵着翠侯且战且走,寻找着一击必杀的机会。但面对龙麝,局面完全不同看,龙麝腰间藏着的短刃不知有多少柄,它们没有如翠侯那样灵动如活物,但是可以沿着弧线飞行,她凭借声音判断苏绝黎的位置,射出淬毒的短刃,自己却隐藏在往世莲华无法攻击到的死角里。
天罗山堂的武器,每一件都在“杀人之术”上极尽巧思,互相克制着彼此。
苏绝黎在一瞬间用铁链交叉成网,同事格挡住了四柄短刃,但是接下来的四柄尖啸着袭来,丝毫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余地。一取眉心,一取心脏,一取咽喉,最后一柄则颤巍巍地指向苏绝黎的脚面,如一只贴着海面飞翔的鸟。
短刃飞得并不算快,留下了足够的时间让苏绝黎做判断,前三柄都致命,唯有第四柄用意不明,即便脚被利刃割伤,精通毒药的苏绝黎仍有足够的机会克制毒性的蔓延。
但苏绝黎最警惕的反而是最后一柄…因为他太了解阴离贞,阴离贞训练出的刺客,不会犯错误。
阴离贞本身就是个不犯错误的人,他也不会允许他心爱的作品有缺陷。
他再度振作“往世莲华”,这六件武器虽然说不上沉重,但也决不轻,要用两只手来挥舞无疑不可能非常灵动,用来格挡飞行的短刃并不轻松。铁链扭转如黑龙,刀剑突出,钩镰跟随而进,四柄武器和连接的四条铁链组成的屏障虽然称不上全无漏洞,但已经“死去”的武器要想穿过这道屏障的机会只有千分之一。
龙麝的短刃便是已经死去的武器。
这是天罗“杀人之术”中核心的道理,武器只有握在手中才是活的,一旦离手便会死亡。死亡的武器依然能够杀人,却不能根据敌人的行动有所反应,只能根据早已计算好的弧线飞出去杀人。苏绝黎畏惧翠侯,因为翠侯连着细细的丝线,它永远是活的,在不同的丝线间弹跳变化,如同鱼游在浩瀚的大海中。如果这些短刃如翠侯那样活着,必然是致命一击,好在它们已经死了。
两柄短刃都被这四件武器的网拦截下来,它们上面携带的力道都不大,铁链轻而易举地弹飞了它们。但第三柄居然从网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苏绝黎剩下的还有叉和钺,但他居然完全没有动用这两柄武器去拦截第三柄短刃。他直直地盯着第四柄,那柄指向他脚面的短刃,看似漫无目的,非得比其余三柄都慢,似乎有气无力地微微颤动。
又是四柄短刃从死角中射出,这一次它们来的比之前任何一柄都快,瞬息间追上了第三柄和第四柄。因为力道极大,它们走的路线笔直,一边飞行一边翻滚。
紧接着又是四柄!
这时候空中的短刃数量骤然增加到十柄,以阿大的眼力完全看不清瞬息间的变化,但是在苏绝黎的眼中,那十件致命的武器的路线在瞬息间就被计算清楚。
通常刺客并不畏惧武士,虽然武士的刀剑也能如雷霆般斩击,但是刺客们并不看重战场上的名誉和尊严,在武士的刀剑落下来之前,他们往往已经从容撤退。刺客真正畏惧的,是刺客本身,如果是刺客和刺客相遇,每一方都会十种以上诡异的杀人术,双方都善于寻踪和贴身杀敌,战斗会黏着起来。这种战斗就像两只蜘蛛都吐出了蛛网,两张蛛网交叠,把彼此黏得死死的,如果双方都动了杀念,那么这种战斗必须以一方的倒下为结束。在这种战斗中逃避没有意义,必须准确地估算出对手的进攻,然后在瞬息间交换杀招。
苏绝黎估算完毕。
他忽然解放了刀剑钩镰,那四件武器带着铁链飞射出去,插在通道的四壁。已经抽不回来的武器就是没用的武器,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它们。叉与钺被猛地握在了手中,他那双精密的铁手从大袖中探出,直接地抓住了叉与钺的柄!于是这两柄武器忽然就变得灵动起来,当它们被铁链操控的时候,它们太重了,不可能如轻薄的刀剑那样灵活,但是此刻,原本可以操纵六刃的双手直接控制了它们。
苏绝黎上步击杀,第一挥击飞了五柄短刃,第二挥击飞了三柄。龙麝之后射出的八柄短刃在一瞬间失效,对于苏绝黎而言,这些进攻只不过是迷惑而已,他所紧紧盯着的,仍旧是第四柄短刃。无数次的对敌经验告诉他,一个刺客永远会把最隐秘的杀招隐藏起来,这一招永远不能给一个活人看。
还剩下两柄短刃飘行在空中,苏绝黎的叉与钺也已经用死了。第三柄指向苏绝黎的眉心,苏绝黎把叉与钺也扔下了,他从袖中探出那对金属义肢,准确地钳住了那柄短刃,微微用力便将其粉碎!能够让一个人操纵六件武器的金属义肢,上面蕴含的力量何等强大,它不单是件工具,本身也是武器!而且它永远不会死,它短小精悍,被苏绝黎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最后一柄,它在空中走过的弧线如一只鸟儿起飞般曼妙,它并不加速,只是稍稍变化了轨迹,自下而上挑射苏绝黎的小腹。
苏绝黎谨慎地伸出义肢去捏那柄短刃,不同于捏碎第三柄时的暴力,这一次他用劲的方式就像是抚摸少女的长发。
他捏住了!
同时射出了第七柄武器!“往世莲华”的第七刃,名为“月华”,这是一柄细而薄的直剑,它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记直射。但它射出,从无空返。往世莲华的前面六种武器用于把敌人困在绝境,月华则是杀人之剑,好比杀一只被蛛网缠住的小虫,只需直刺。而且此时此刻苏绝黎六刃尽出,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月华上灌注技巧了,月华出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
月华指向了木壁板。龙麝隐身在死角里,令短刃转着弧线射击苏绝黎,苏绝黎却无法攻击她。这是从两人见面的第一眼就开始的布局,这里密布着能令人燃血而亡的草覆,唯有在那盏灯笼罩的范围内,草覆才不会攻击人。因此苏绝黎绝对不能离开灯光的范围,龙麝默记灯光的位置,不用观察也能射出短刃。
她用这么一盏灯锁死了苏绝黎,苏绝黎只能正面接她的短刃。
但她射出越多的短刃,自己的位置就暴露得越明显。天罗山堂所谓“逆刃寻踪”的技巧,能够循着武器的轨迹回溯到对方的位置。
苏绝黎已经确认了对方的位置,月华将会穿透板壁,刺中对面龙麝的身体,如钉死一条鱼那样把她贯穿。
苏绝黎抛掉手中的短刃,用脚尖挑起那盏“澹台”之灯,如此灯光便一直笼罩着他,他伸手去抓散落在地的刀与剑。即使龙麝能在月华下幸存,还得面对刀剑的近身攻击。苏绝黎已经把整个战局算完了,剩下的,就只是贯彻“杀戮”这件事。
但那柄被他随手抛出的短刃却没有落地,这件钢铁武器在风中翻转,就像被疾风卷起的树叶,翻滚着去向苏绝黎的咽喉。
灯光中短刃所连的那根蛛丝一现即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