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点燃石墙凹槽里的烛台,就着烛光,路明非从架子上挑了瓶红酒。修道院的酒窖里珍藏无数,屋顶上还挂着整支的火腿。
“居然选了2000年的勒桦庄,如今很懂酒了嘛!”诺诺从一条火腿上砍下一块,丢给路明非。
这个时候厨房已经上了锁,诺诺只能带路明非来酒窖来蜇摸点吃喝,选酒的时候,这几年攒下的品位自然展现,路明非伸手就拿了最贵的。路明非开瓶之后把酒放在一旁,摸出虎牙丸,耐心地把火腿块切成薄片,抬眼打量诺诺,诺诺盘膝坐在他对面,白色沙滩裙,披散长发,耳边的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时间倒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看什么看?喝你的酒去!不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么?”
“2000年的勒桦庄,不醒醒酒么?”
“穷讲究!学生会就惯你这臭毛病!”诺诺抓过酒瓶来,给自己和路明非各倒一满杯,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作者注:醒酒,饮用某些地区所产的红酒的一道准备工序,开瓶后把酒倒入开口较大的容器里,让酒和空气充分接触,放置一段时间。这是个氧化过程,会让酒的香气更加浓郁,口感变得柔顺。但通常只有高档红酒讲究醒酒的程序,所以诺诺说路明非穷讲究。)
“这么喝有点糟蹋,也是人家法国农民辛辛苦苦酿出来的。”路明非叹了口气,“师姐也知道我当了学生会主席?”
“能不知道么?少爷您现在名气可大了,偶像级人物,有空的时候给我签个名。”
“师兄师姐们都毕业了,就我硕果仅存了呗。”
“我可没毕业,我是肄业的。突然跑来找我,你是闯祸了么?”
“我能闯什么祸啊。”路明非把食物咽了下去,指指自己的脑袋,“师姐,我可能得病了,这里的病。
“这不很正常么?能上卡塞尔学院的,个个脑子里都有病!”
“我比他们严重。师姐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你分明记得某件事发生过,但每个人都跟你说其实并没有。”
“曼德拉效应啊,你没听说过曼德拉效应么?”
“我对黑人运动的历史不是很了解⋯⋯”
“跟黑人运动没关系,曼德拉效应是说大众对历史的记忆跟史实不符,典型的例子就是很多人都认为南非总统曼德拉在20世纪80年代就死在监狱里了,他们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看过的报道和电视上看的葬礼片段,还有人记得曼德拉的遗孀在葬礼上的慷慨陈词。但实际上那家伙一直活到了2013年,后来还当上了南非总统。”诺诺耸耸肩,“别大惊小怪的,你的大脑是一个精密的存储器,但是再精密的存储器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但你的存储器里会不会因为数据出错,自动生成一本完整的小说?”路明非盯着诺诺的眼睛,“我的脑子就出了这种大错误,我幻想我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高中大学他都是我师兄,还是狮心会会长,我跟他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可忽然有一天他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记得他。”
路明非靠在石壁上,从那个他得知楚子航消失的夜里开始讲起,往复的潮声传进地窖,气氛正适合讲故事。
诺诺托着腮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个故事,长眉紧锁:“我知道这么说会让你失望,但我跟那个阿卜杜拉·阿巴斯关系还行。”
“师姐你不是会侧写么?侧写能不能搞清楚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侧写没法用来治神经病,你需要的是一个医生、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总之是某个能帮你忘掉那个男人的人。”
“我知道这么说很搞笑,”路明非叹了口气,“可我其实不想忘掉那个男人。”
诺诺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小子,心想他是怎么了?难道说姐姐我离开学院之后这小子寂寞无边?所以忧思成疾?
想到这里她赶紧跟自己说打住打住!这种破事儿就别往自己身上揽了。
“我去图书馆找了好几本心理学的书,每本书都跟我说我这是病了。”路明非又说,“可是师姐你看过《黑客帝国》么?”
诺诺点点头,她当然看过《黑客帝国》,那是一部很酷的老电影,里面还有她喜欢的基努·里维斯。
男主角是一个叫托马斯·安德森的程序员,他觉得身边的世界出了问题,一直在网络上寻找答案,直到某一天他遇到了美丽的女战士崔妮蒂和永远戴着墨镜的大佬墨菲斯,墨菲斯告诉安德森他身边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名叫矩阵的虚拟世界,而真实的他正躺在一个装满营养液的水槽里,他的大脑只是这个虚拟世界的千万块芯片之一。
墨菲斯给了安德森选择的机会,那是一红一蓝两颗药丸,吃下蓝色药丸他就继续留在眼前的世界里,平静地过他的虚拟人生,吃下红色的药丸他就会冲破数字构成的无形墙壁,直面真实。主角当然是选择了红色药丸,从此走上轰轰烈烈的救世主之路,大败奴役人类的矩阵系统。
“如果安德森害怕了,选了那颗蓝色的药丸,那故事该会怎么发展?”路明非抬起头来,盯着诺诺的眼睛,“他会回到矩阵的世界里继续生活,觉得墨菲斯和崔妮蒂只是两个异想天开的神经病,却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了找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再后来史密斯探员抓住墨菲斯和崔妮蒂,但因为安德森选了蓝色的药丸,所以他能没变成救世主,他不会去救墨菲斯和崔妮蒂,听说他们死了也只会觉得有点遗憾。如果安德森看过那部电影,知道墨菲斯有多相信他,崔妮蒂有多爱他,是不是红色药丸是鹤顶红他也会吞下去?”
路明非的眼神荒凉:“我好怕自己变成那个吃了蓝药丸的安德森,我好怕我的朋友死了,我都不知道难过。”
诺诺沉默了许久:“那个叫楚子航的人对你很好么?还是说你想当救世主?”
路明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还当救世主?师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可师兄真的对我很好……师姐你知道么?得了神经病很可怕的,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可信了,所有人都在骗你。学生会的总务助理叫伊莎贝尔,是个很漂亮也很能干的西班牙女孩,以前我什么事都听她的。可出了这事之后我忽然觉得她变丑了,她说什么我都不信了。”他弯下腰,双手抱着脑袋,“我知道,只要我接受洗脑把师兄删掉就没事了,我就能变回正常人,伊莎贝尔还是那么漂亮,世界还是那么好。可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呢?他在大家都忘记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他喊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如果连我都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也不抑扬顿挫,可透着莫名的悲伤,听着听着,诺诺觉得口中的酒都苦涩起来。
过了很久,诺诺问:“那你看看我有没有变丑。”
路明非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诺诺:“没有啊。”
“伊莎贝尔不记得楚子航,我也不记得楚子航。为什么伊莎贝尔在你眼里变丑了,我就没变丑?”
路明非眨巴着眼睛,心说这个问题还用问?咱俩谁跟谁啊?这答案你知我知,但是没法说出口啊!
“因为对你来说,世界一分为二,伊莎贝尔不在那个你想要相信的世界里,我和那楚子航却在你无条件相信的世界里。”诺诺说。
路明非愣了一下,点点头:“师姐说得没错。”
原来诺诺跟他谈的并非感情,而是信任,他信任诺诺和楚子航,却并不那么信任伊莎贝尔。
那么诺诺和伊莎贝尔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漂亮的女孩,都是优秀的混血种,论颜值没准伊莎贝尔还领先诺诺那么一些些……可诺诺是他进入这个世界时遇到的第一个女孩,是她把手伸向了自己,告诉自己人生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就像你在进入一个新的游戏时,迎接你的是个骑着红色骏马的女孩,她拉你上马对你说跟着我我们去全新的世界,她治愈了你在当时的自卑和困惑,从不问你索取回报,你怎么能不相信她呢?
“这个世界上总是一把钥匙对一把锁,找到对的钥匙,什么锁都打得开。”诺诺又说,“你如果愿意开放你自己,我也许有一点机会。”
“师姐愿意帮我了?”路明非喜形于色。
“别高兴得太早,我什么把握都没有,只是试试而已,”诺诺叹了口气,“还有,别傻笑,学生会主席应该注意形象。”
当年她拍胸脯许诺过要罩这家伙,可时移世易,当年的马仔如今也是个大家伙了,头大伞也得大,不是吹牛逼就能罩得住的。
诺诺点燃酒精灯,在火焰里撒入少许安息香的粉末。这种香料原产自中亚古国安息和龟兹,中医说其香气能开灵窍,欧洲的灵媒们更加为之着迷,认为安息香那飘渺的气息能带着他们的精神穿越异世界的门。诺诺不相信灵媒的那套理论,但安息香确实能帮她安神。
“侧写跟催眠相反,催眠是你进入自己的深层意识,侧写是我进入你的记忆里。”诺诺说,“当我进入侧写状态的时候,我会幻想我就是当时在场的那个人,感觉有点像那个人的灵魂降到了我身上。在一些秘密宗派中,这也叫观想。视程度不同,有时候我能保持清醒,有时候我会完全沉浸进去,甚至被梦困住,这种情况下你要赶紧叫醒我。”
路明非正襟危坐,使劲点头。
“侧写需要我们称为「触媒」的东西,可以是那个人住过的房间,也可以是他用过的某件东西,今晚我要用的触媒是你。你要给我讲你记忆最深刻的跟楚子航相处的片段,把每个细节都讲出来,细节越丰富越好,包括当时的声音和气味,我会根据这些信息去反推真相。侧写的过程中,我会非常脆弱,务必记得保护我。”
路明非卷起袖管,给诺诺看了自己藏在袖中的虎牙丸。
诺诺伸出手跟路明非相握:“现在放松下来,试着想象时间倒流,走进你自己的记忆里去。”
路明非喝了口酒,长长地出口气:“我认识他,是在一个下雨天……”
诺诺闭上了眼睛,让思绪随着安息香流动,随着路明非的讲述,耳边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
那场记忆中的雨由远而近,把她笼罩。
音乐声响起:“第九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原地踏步⋯⋯走!”
诺诺缓缓地睁开眼睛,环顾这个崭新的世界。
天空阴霾,飘着小雨,红砖楼宇环绕着操场,数以千计的男孩女孩伸胳膊踢腿,校服胸口印着“仕兰中学”的微章。
她走进了路明非的记忆,这是一场很清醒的梦,是她给自己模拟出来的梦境,看起来很真实也很有趣。
她低下头,积水中映出的却是路明非的脸。路明非所讲的故事发生在他的初中二年级,被诺诺重现了出来,现在她把自己幻想成了路明非,她将用路明非的眼睛去观察,去寻找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楚子航。
周围男孩女孩的脸都是模糊的,那是因为路明非并未在故事里提到他们,诺诺也就想象不出来。
“下雨还做操,老师没人性!”诺诺随口说,俨然是中学时代路明非的口吻。
她大概知道这个故事了,初中二年级的某个雨天,路明非正庆幸今天不用出操了,校长忽然在广播里喊: “同学们!小风小雨不用怕,大江大河走得过!让我们为中华民族的崛起锻炼身体!将来为国家健康工作五十年!
于是在那个飘雨的早晨,他远远望见了仕兰中学的传奇,那个号称永远不用做早操的男孩。他只用在教学楼上走过,俯瞰操场,给每个班出操的风貌打分。那个人叫楚子航,他优秀和自律到老师觉得让他出操纯属浪费他的时间。
路明非对他的待遇羡慕嫉妒恨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跟那个人判若云泥。
诺诺跟着大家伸胳膊踢腿,眼睛却一直望着教学楼的高处,根据路明非的描述,那白衣男孩从楼上经过的时候,就像白云飘过。
伸展运动的时候,她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女生的手,心里竟然有点小激动,但转瞬就意识到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是中学时代那个小屁孩的情绪。路明非倒也诚实,一板一眼把那天所有的细节都讲给她听了。可妈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做操的时候碰个手你也激动?可再细看,哦哦哦原来是陈雯雯同学!好吧好吧,原谅你的激动了!
“路明非好好做你的操!”背后传来体育老师的训斥。
诺诺正想回头跟他比个中指,忽然就见那朵白云飘来了,隔着雨看不清他的脸,感觉腰背挺得笔直。
他在每个班级的.上空暂停那么片刻,然后在本子上记上几笔,也难怪路明非记忆深刻,大家同校读书,他是裁判你的你是被裁判的。
难道真的有楚子航这个人?先不说狮心会会长那事儿,即便只是高中同学,路明非也该跟她说过才对,可诺诺完全没印象。
乖乖做梦做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诺诺一把推开前面那个胖胖的家伙,旁若无人地穿越操场跑向教学楼她得看看那个白衣男孩的模样,路明非的记忆里肯定存着他的形象。
“路明非!路明非!你瞎跑什么?”体育老师在怒吼。
大家都对诺诺的背影指指点点,高处的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跑向自己的,把望向别处的目光转了过来。
诺诺终于看清那个男孩的脸了,她呆住了,脑颅深处爆开一股子寒气。那男孩戴着面具,穿着斑斓的尸衣,双瞳是刺眼的赤金色。
尸衣在风中猎猎飞动,被他居高临下的目光笼罩,诺诺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那里,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见鬼!出问题了!怎么会出现这种违背常理的东西?她被这个梦境陷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诺诺,音乐还在继续,但他们都不做操了,脸上仿佛带着微笑的面具。
路明非抱着诺诺,使劲地掐她的人中,诺诺双手抱胸双目紧闭,不停地哆嗦。
刚开始什么事儿都没有,路明非负责讲故事,诺诺闭着眼睛靠墙而坐,偶尔嘟哝几句,有时候还坏笑几下。可忽然情况就不对了,她的眼角抽搐,眼珠在眼皮下快速地转动,好像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但就是睁不开眼。
“师姐!师姐!”路明非大吼。
他本以为叫醒诺诺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他就是做不到,诺诺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梦魔。
事到如今也管不得太多了,路明非起身高呼:“来人! 快来人!”
路明非喊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光逼近,来的是个肩宽背阔的黑人妇女,看到路明非,她忽然刹住,熄灭了电筒,跟着黑暗中传来电流嘶啦嘶啦的声音。那肯定是巡夜的保安,而且在什么地方受过严格的战术训练, 她熄灭手电是为了隐藏自己,电流声则来自她的电警棍。
但这对混血种来说并无意义,路明非有夜光视力,酒精灯的火苗虽则只有那么一点,可是够了。
“我不想伤害你!这里有没有医生?”路明非想要喝止对方无意义的行动。
保安显然不愿意相信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男性,她一手握手电一手 握警棍,凭借听觉绕着路明非移动,像只跃跃欲试的豹子。
但她的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双手来,在她腰间挠了挠,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紧绷的状态一解除,背后那人一记手刀砍在她脖子上把她砍晕。酒窖里竟然还有-个潜行者!那个人是跟着保安进来的,以路明非的感知力竟然没有发现他!那名女保安也是堪比特种兵的身手,可被身后的人一击制服,完全没有反抗能力。
路明非想都没想,放下诺诺,咬开手腕上的束带,虎牙丸滑入掌中。
他毫不犹豫地用上了自己最拿手的连击术,诺诺说她在昏迷中最需要保护,所以别管是谁,先制服再说!可他不愿见血,所以用的是刀背。没想到对方步法轻灵,连续打出刺拳,拳如重炮,每一拳都跟他正面对抗。路明非大吃- -惊,自己那套得意的连击竟然被打散了!能做到这一步的家伙只能是混血种,不容他留有
余地了!双刀一翻,黑暗中两道寒光腾起,像是蝴蝶展翅!
对方的速度和反应能力都不在路明非之下,立刻拳换掌去切路明非的手腕,同时沉声说:“且慢! 我炎之.....
这种战斗,胜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儿,路明非抓住他出声换气的工夫,- -记侧踢正中他面门。
“怎么是你这条狗?”路明非忽然想起那个长长的名号是啥了。
“我炎之龙斩..芬格尔.冯.弗林斯....我我....我就没见过你这种猪队友!”对手捂着呼呼冒血的鼻子,一屁股蹲在地上。
就在这时诺诺睁开了眼睛,她扑到旁边,大口地吐出红色液体。好在不是血,而是她刚才喝下去的红酒她自己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了,路明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缓缓地落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