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那座审美奇特的城门楼子,眼前展开了一片工地,还是之前仕兰中学的格局,但各种元素都被刷新了。新的图书馆已经搭起了框架,操场被挖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是要建足球场;当年的红砖教学楼还在,但外墙已经贴上了花岗岩石皮;一道空中廊桥把崭新的体育馆跟教学大楼连了起来,隔着整面墙的玻璃,身穿舞蹈服的师妹们在压腿,个个都像温室中的小白花。到处都是人,叔叔阿姨们三五成群,拍照录影。
每年校庆都是仕兰中学的开放日,是对外界展示实力的时候,市领导会到场祝贺,还会邀请功成名就的老校友发表演讲。校门口张贴大红榜,榜上写满历届优秀毕业生的名字,家长们看了就知道仕兰中学在本地教育界的地位。
路明非还记得当年楚子航在大红榜上稳列第一,人人都知道他被美国大学录取,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不过他也不用羡慕嫉妒恨,因为第二年就轮到他的名字挂在榜头位置,也是被美国大学录取,也是拿了全额奖学金。
每个角落里都有回忆,路明非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在围着铁丝网的篮球场边溜达了很久。那是楚子航当年的战场,他在场上表演扣篮,女生们就坐在场边的台阶上欢呼,其余的人都是他的陪衬。当时路明非觉得楚子航特别装,整场比赛都冷着脸,比赛结束后擦擦汗换双鞋就走,女生给他准备的水都不喝一口。后来他也进了卡塞尔学院,才知道楚子航是跟人沟通有点障碍,跟女生对视他害怕。
命运就是如此不公,楚子航是女难之体,可莺莺燕燕对他来说甚至不能算是甜蜜的负担,而是巨大的压力;而路明非这种人,巴望着有个女孩能正眼看他,可女生们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他的身体,任凭他怎么扭动,女生们只当他是一团空气。
一幕幕似曾相识,一幕幕浮光掠影,走着走着,路明非跟诺诺和芬格尔走散了,迎面跟某人撞了个满怀。
他赶紧后退几步,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对方也说对不起对不起,路明非眼睛一抬,瞥见一片白色的裙裾。
那是一条素白的棉布裙子,平纹细布,裙摆到膝,配一双系带的厚底帆布鞋,脚腕伶仃,细得一把可以握住。
可路明非哪敢想着去抓人家的脚腕,他吓得差点跳起来抓住篮筐!
时至今日,他早就不是那种瞥见女孩子的小腿就会心中荡漾的少年了,但这双腿的主人非同一般,他跟着她走过整整三年的时间,对这双腿这双鞋这条裙子都太熟悉了!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果然是陈雯雯,披肩黑发,略显病弱的素白肤色,全身非黑即白,唯独手腕上缠着彩色的丝带。
那个雨夜在Aspasia餐厅,他其实已经跟那段过去说了再见,但这毕竟是他曾心心念念的女孩。
更糟糕的是诺诺和芬格尔也在周围乱逛,他有点担心被诺诺看到自己的尴尬一面,可再一想,诺诺凭什么要在意?
四目相对,颇有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路明非挠着头,拼命地想找话说,陈雯雯也是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
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北京,路明非和芬格尔去东四教堂的圣诞弥撒上混圣餐吃,那天陈雯雯是唱诗班成员,赵孟华是刚刚信教的“福音兄弟”,两人的目光穿越烛光相聚,路明非和芬格尔就在下面观礼。赵孟华接受了学院的洗脑,早已忘了是路明非把他从尼伯龙根里捞了出来,陈雯雯重新迎回前男友,也是心无旁骛。不知是还在为夏弥伤感还是顾影自怜,路明非的情绪很低落,芬格尔拍拍路明非的肩膀,说兄弟啊,这样的妹子就不要留恋啦!人家侍奉的是上帝,而你跟魔鬼同行!路明非大惊失色,呆呆地看着芬格尔,心说他怎么会知道小魔鬼的事?芬格尔像是看懂了他的疑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这里!你的好兄弟!色中饿鬼芬格尔!幸会幸会!”
最后还是陈雯雯打破了沉默:“路师兄你也来参加校庆啊?”声音跟当年一样,细细软软。
路师兄?路明非一愣,心说这称呼听起来很带劲啊!可他俩不仅是一个年级而且是一个班的,他怎么会是陈雯雯的师兄?
陈雯雯垂下头去,两颊飞起红云,连脖子都红透了。
路明非还记得陈雯雯害羞的时候会脸红,可是陈雯雯见他为啥要脸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倒还合理。
“伱也来参加校庆啊?赵孟华没陪你来么?”路明非心里想的其实是赵孟华!赵孟华你在不在?快来把你家女朋友领走!
说曹操曹操就到,赵孟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看见路明非,当场愣住:“路师兄?你怎么也在?你俩约好的么?”
路明非心说兄弟打住!天地良心!我是仓皇逃窜逃回学校的,我跟你女朋友啥都没约!
“我靠!这不是那谁么……路明非!是路明非!”有人惊声尖叫。
“注意点!叫师兄!”有人用胳膊肘一捅前者,“人当年是你师兄,毕业了也是你师兄!”
说话的是一对身材颀长的双胞胎兄弟,都穿着修身的西装打着细窄的领带,有点韩版花美男的感觉。
路明非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认识过这样一对孪生兄弟,他认识的双生子固然不少,但都不是人类。
“路师兄你不记得我们啦?我徐岩岩啊,这是我弟弟徐淼淼。”小帅哥急忙自报家门,“我们当年都混文学社的。”
路明非想起来了,那不当年文学社里的那对孪生小胖子么?多年不见竟然成功瘦身了?还是说……他莫名其妙地慌张。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过大家都是同学,你们怎么叫我师兄?”路明非问。
“我们不是一直叫你路师兄的么?”徐岩岩不解地说,“你是偶像级人物,大家的师兄!只有小天女非要与众不同,叫你‘明非师兄’。”
路明非记得小天女,那是他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真名叫苏晓嫱。苏晓嫱家里开矿的,上学放学都有奥迪A8代步,零花钱多得花不完,经常请同学们去必胜客或者奶茶店聚会,身边有一群女生拿她当大姐头。在苏晓嫱眼里,除了楚子航和赵孟华,仕兰中学里的男生都是渣渣,怎么会嗲嗲地叫他“明非师兄”?
“路师兄你也是回来参加校庆的么?”陈雯雯说,声音低如蚊讷。她脸上的酡红色越来越重,连小腿都红了。
路明非赶紧看向赵孟华,意思是哥们你千万别误会!当然你也是学校里大哥级的人物,我也很懂大嫂不能碰的道理……这话说着好像有点没底气……嗯我的意思是我对大嫂这种生物从来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可赵孟华对于女友的失态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操场,透出一种“你们聊,我很绅士,我沉默”的淡泊。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叔叔阿姨们冲着路明非指指点点。
“唉哟!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路明非嘛?这西装风衣穿着,很精神诶!”
“你看人家那个气质,不愧是美国贵族学校出来的!那个卡扎菲学院感觉不一般啊!”
“啥卡扎菲学院,还萨达姆学院呢,是卡塞尔学院!”某大叔中气十足地纠正。
“跟我家女儿差不多大,也不知道有女朋友没有。”某阿姨上下打量路明非。
“听说连打篮球都是国家队的水平,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怎么就那么优秀呢?”
路明非心说我对篮球可是一窍不通,你们可以夸我的颜值,但别扯这种我根本不具备的技能。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校门口跑。城门楼子侧面贴着大红榜,这种榜单每年只贴两次,校庆贴一次,高考出分的时候贴一次,高考红榜只公布应届毕业生的排名,校庆红榜则会列出近年来所有考上名校的学生。
他的名字高挂在第一位:“路明非,市级三好学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美国卡塞尔私立学院,并获全额奖学金。”
下面还有附注:“曾代表仕兰中学参加市青年篮球队,赢得全国联赛亚军。”
路明非没参加过市青年篮球队,也没有当过市级三好学生,至少他的记忆是这样的。他还记得当年楚子航领那个奖的时候,教育局派了一位副局长来,操场上站满了六个年级两千多号学生,副局长亲自把证书递到楚子航手里。现在没有楚子航了,在这个没有楚子航的世界里,路明非才是独领风骚的仕兰一哥。所以赵孟华才会选择沉默,女朋友曾经憧憬过路明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别不好意思,更别怪她,因为谁不憧憬路明非呢?就好比你喜欢音乐的女朋友憧憬过周杰伦,那是天上的太阳,喜欢了就喜欢了,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记忆进一步地崩塌,出问题的地方越来越多,难怪那座城门楼子怎么看怎么不对,这根本不是路明非记忆中的仕兰中学,被翻新的不只是城门楼子和体育馆教学楼,还有校园里的每个人,连他自己都被翻新成了闪闪发光的“明非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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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非回来啦?怎么没有通知我们派车去接?”有人从身后将他一把抱住。
路明非转过身来,竟然是老校长带着老师们兴冲冲地迎出了办公楼,把路明非团团围住。
大家挨个跟路明非握手,都说几年没见明非更帅了啊!不愧是美国私立大学的学生,穿上西装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路明非赶紧打起精神应对,好在老师们还都是当初的老师,只是老了那么几岁,对路明非的态度更是180度的大转弯。
校长热情地邀路明非去大会议厅茶叙,校长陪着路明非坐在顶头的两把红木太师椅上,下面是两列沙发,众老师陪坐在两侧。
校长说这几年明非你没有回国,可不知道我们仕兰中学发展迅速,引进了新西兰的教育模式,招生都招到海外去了!
路明非故作感慨,说母校如今这么厉害了?真是了不起!仕兰成功我自豪,仕兰进步我骄傲!
校长又说你可真是我们仕兰中学的一条龙啊!我们仕兰中学有了你,那是龙腾虎跃!
路明非心说这可是大秘密啊!这都被校长你知道了?嘴里却说我能有今天的一点成绩都是校长和老师给我的。
校长笑呵呵地问说明非你当然是那个龙,你怎么不问问那个虎是谁呢?
路明非眼睛一亮心想莫不是楚子航?校长却说哈哈哈哈当然是你的表弟路鸣泽啊!鸣泽虽然不如你优秀,却也考上了美国大学拿到了奖学金,也是我们仕兰中学的青年才俊。路明非心说路鸣泽评上青年才俊是凭颜值还是凭成绩,以我表弟的尿性他要是青年才俊我校女生们都很危险啊!
校长领着路明非参观照片墙,逐一介绍说某某学长如今已经贵为某省省委副书记,某某学长刚刚成为中科院学部委员。
说到这里校长忽然心生一念,回望教务主任:“怎么没看到明非的照片?今天就给明非照一张挂上去!”
教务主任赶紧凑上来耳语说:“校长,照片墙可不是轻易好改的,现在挂上去的都是领导,明非毕竟还年轻。”
校长微微点头:“照片墙上的位置明非也不稀罕,大家可别忘了,我们修新校门的时候,那个男孩的脸就是照着明非来的!”
路明非回想校门口那个捧着航天飞机的家伙,下垂眼角看起来很眼熟,那女孩的眉眼之间则依稀有苏晓嫱的影子。
这时候外面的大喇叭开始喊了:“各位家长各位同学,大家好!在仕兰中学五十年校庆的重要日子里,各方校友齐聚母校,共话同窗情谊!今天,我们隆重地请出优秀毕业生路明非同学,给我们讲讲他对母校的深厚感情!”
路明非不得不慨然应允,校长和老师们簇拥着他走出会议厅,来到图书馆顶层的露台。
他俯瞰操场,不由得又想起楚子航来,当年他很是羡慕楚子航的待遇,不用出早操,而是站在高高的地方给他们打分,如今连这份荣誉也平移到了他身上,冥冥中好像有个小鬼头在逗他玩似的……他怀疑过这一切都是路鸣泽在捉弄他,可自从楚子航消失,无论他怎么呼唤,那个小鬼头就是不出来。
天迅速地阴了下来,要下雨了,操场上迅速绽开了无数朵伞花。家长们都仰着头,望着高处那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
路明非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无非是某个很励志的故事,一个中学生怎么勤奋怎么自律,克服苦难提升自我,最后得到了美国大学的青睐,如今即将学成归国造福社会。可这些事情他没有任何素材可讲,他的人生愿望到现在都是混吃等死,最好是有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女孩陪他一起混吃等死。他没有给自己设立什么远大的目标,如果说时至今日他算有所成就的话,那些成就都是被逼出来的,是一辆被开上了纽博格林赛道的三轮车为了自保不得不跟一堆F-1赛车飙车的悲惨故事。
好在教政治的陈老师塞了一份讲稿在他手里:“照着念照着念!”
“谢谢谢谢!谢谢陈老师!”路明非如蒙大赦,清了清嗓子念起稿来,“作为仕兰中学的毕业生,很高兴母校能给我这个机会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在这春风送暖的美好日子,我们相聚母校、感恩母校,共同庆祝仕兰中学的五十岁生日。五十年来栉风沐雨,五十年来薪火相传,终于到了这硕果累累的日子……”
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世界看起来灰蒙蒙的,大家都躲到屋檐下去了,只剩路明非还在逐字逐句地念稿。
红发女孩靠在对面教学楼的窗边,双手抱怀,神情冷淡,耳边的四叶草坠子跳荡着明亮的光。
透过铅灰色的世界,路明非似乎看懂了她的冷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老样子,听着别人的安排,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雨太大了,我就不念完了!”路明非把讲稿丢进了风里,“没啥说的!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感谢仕兰中学的每个人!”
老师们都有点懵,不知这个循规蹈矩的模范生何以忽然表现得有点乖张,家长们的掌声却很热烈。优秀的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要是顶风冒雨念完稿子,你可以认为他懂规矩不娇气,他只念一半,你也可以认为他懂得变通不拘一格。
某个中年男人鼓掌鼓得尤其起劲,还冲路明非吹口哨。路明非看了过去,那颗油光水滑的小分头,扎在皮带里的立领T恤,走路带小风的裤子,绝对是本地中年男人里最潮的。
叔叔居然也来参加校庆日的活动,以叔叔的性格出席车展甚至动漫展路明非都能理解,毕竟有车模和Coser可看,怎么会来参加仕兰中学的开放日?他和路鸣泽都已经毕业离校,叔叔犯不着继续关心儿子和侄子的母校……难道说叔叔是借机跟某位阿姨约会?路明非脑海里冒出这个奇怪而邪恶的想法,那也不对,约会肯定得单枪匹马,叔叔背后还站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给他撑着伞,脸上仿佛就写着“跟班”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