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第三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儿。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在护士站前站定了,拿起桌上的小铃摇了摇。
“您有事么?”小护士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
“我回来住院,不是请假出门了一趟么?”路明非拿出请假条放在小护士面前,“回来得有点晚,下雨天路不好走。”
“你还真回来啊?你神经病啊!”小护士吃惊地看着她。
她把路明非放出去根本没指望他回来,苏晓嫱的意思就是人带走,但我跟你象征性地走个程序不让伱为难。
“我当然是神经病啊,不是神经病我能住这儿么?”路明非龇牙,“我想打一针,好好睡一觉,行么?”
“当当当……当然可以。那你先回病房去,我一会儿来给你打。不过我还是得给你穿上拘束衣哦,这是规定。”
“没问题。”路明非点头,“说起来你觉得我是神经病么?就说你自己的感觉。”
“你进来的时候真的还好,”小护士吐吐舌头,“不过现在看起来有点像个神经病。”
“有经验!”路明非转身走向病房,“看疯子一看一个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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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之春,第108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诺诺把双刀抛向空中再一把接住,整个人旋转起来,风车般切入黑影群中;路明非扛起火箭筒,用脚尖挑开弹药箱的盖子,目不转瞬地射出一道道火光。弹片在黑影群中散射,偏偏就没有任何一块擦伤诺诺。重复了那么多次,他对落弹点的把控已经极其精确。
“你出门吃宵夜连这东西都带着?”诺诺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路明非拦腰抱住丢进了迈巴赫。
蓝脸的窦尔敦和红脸的大名一前一后迫近了路明非,路明非横过打空的火箭筒,转身砸向红脸大名的脸,红脸大名举刀上撩,野太刀轻而易举地把火箭筒切成了两段。但路明非顺势就把半截火箭筒插进了它嘴里,然后从腰间抽出沙漠之鹰,把枪管伸进弹筒里铛铛铛三枪,红脸大名硬吃三颗大口径子弹,笔挺地倒地,抽搐着从那根管子里吐出黑血来。
蓝脸的窦尔敦虎爪双钩打出两道交叉的铁光,路明非错身闪过,但虎爪双钩竟然带着两根锁链飞出,缠住了他的双腿。窦尔敦正准备扯翻路明非,但路明非已经踏步上前,手中挥出明镜般的弧光,斩裂了窦尔敦的胸口。他自己的虎牙丸在诺诺手里,但他顺手拿走了红脸大名的野太刀。
贪狼基利和饿狼库里奇已经异化为雄狮般的大家伙,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野太刀刀尖指地,巨大的刀身护住路明非全身,贪狼基利冲上来的时候,路明非挥刀砍出居合剑中的袈裟斩,野太刀和贪狼基利那匕首般的利爪撞击,洒下大片的火花。路明非立刻收刀,长长的刀柄撞在饿狼库里奇的咽喉处。贪狼基利的进攻只是为了给饿狼库里奇的偷袭制造机会,但路明非似乎早已预判了这次合作。
诺诺呆呆地看着路明非如同舞蹈般挥着长刀,或进或退,在两只神兽之间游走。她从不知道路明非在刀术上有这么深入的研究,每一刀的角度和力度都像是提前计算好的。毕竟是神的随从,贪狼基利和饿狼库里奇的强度似乎还在红脸大名和窦尔敦之上,浑身覆盖着坚韧的黑鳞,野太刀也难以突破,但它们威风凛凛的鬃毛被硬生生地削成了板寸。
片刻之后路明非终于抓住机会,一刀刺穿了贪狼基利的腰部。这只畜生嘶吼着缓缓退后,腹部的伤口里一路喷着血。饿狼库里奇立刻跑到它的身边援护它。
路明非也拖着长刀后退,退出安全距离之后他冲饿狼库里奇竖起了大拇指:“好狗!够仗义!”
路明非跳上迈巴赫,随口说了声启动,之后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这个时候黑影们已经把迈巴赫团团围住了。
路明非不慌不忙地挂上倒挡,迈巴赫怒吼着后退,顶着车尾的黑影们撞上路边的护栏,路明非立刻又挂上前进挡,撞翻了前方的几个黑影。他反复切换倒挡和前进挡,迈巴赫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在狼群中左右冲突,碾过的地方都是黑血。路明非猛打方向盘,迈巴赫甩了个尾,轮胎发出响亮的爆音,像是准备扬长而去。
但路明非却又拔出沙漠之鹰来,塞进一个新的弹夹,转身对准后排地板连轰了三枪。
挂在车底的黑影抽搐着坠落,迈巴赫的轮胎从它的脸上碾过,没能压碎它的颅骨,但把它压得陷进地面里去了。就是这家伙总是割伤车胎。
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耗时五分十三秒,这是迄今为止耗时最少的一次,在高速逃脱的环节他的战术和效率都已经臻于完美。
“我说你这是鬼上身的模式?你属推土机的么?你本事那么大你不跟奥丁过两招?”诺诺总算能说出完整的话来了。
“逃脱战和攻坚战的难度还是不同的,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奥丁面前其实有类似结界的东西,长矛都打不透。”路明非答得云淡风轻。
10号公路在现实中是条很直的道路,但在尼伯龙根中它弯曲得像是一根飘带,迈巴赫奔驰在这条飘带上,翻山越岭,像是云间遨游。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诺诺微微地哆嗦着。路明非帮她打开座椅加热,又从手套箱里拿出一罐坚果递给她。诺诺不再说什么,咯吱咯吱地啃着坚果,像只被淋湿的松鼠。车窗外黑色的山影流过,像是一起奔跑的巨人。
路明非打开车内音响,一首古老苍凉的爱尔兰音乐自动播放起来,父亲和女儿对唱:
“树在长高,叶在变绿/许多次,我看到我的真爱/几多时,我看到他独自一人/他还年轻,但他正日复一日地长大……”
风笛、竖琴和男女声交缠着,像是一根线的四股纱。
这是一首悲歌,却没有悲音,只是父亲和女儿站在爱尔兰绿阴如盖的大地上,平静地说着话,风吹着他们脚下的长草。
迈巴赫向着右侧并线,车灯照亮了路边的黄色指示牌,“IDA:重工业开发区”。
高架路的右侧有一条弯曲的匝道,沿着那条匝道可以驶出高架路,但路口隐没在黑暗里。
“我们先去个别的地方,也就十五分钟的事。”路明非说,“我有个父辈住在这附近。”
“你什么父辈住在尼伯龙根里?要我陪你去跟他喝个茶么?”诺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师姐你信我,我不会乱来的。尼伯龙根这种地方我常来,我心里有数。他当然不住在尼伯龙根里,但他那里能找到重武器。”
“你看着确实不像是第一次来。”诺诺把视线转回了窗外。
迈巴赫在一道铁丝网前停下,铁丝网后面是个崭新的工业园区,新修的道路从高架路直通这里,但路边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
整齐的厂房寂静无声,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厂区的正中央是一座白色的小楼。
路明非把所有的武器都交到诺诺手里:“我自己进去就好了,师姐你等我一会儿。”
他踩着泥浆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白色小楼。
诺诺四下顾盼,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屋顶和草叶上的声音,黑影们并没有追上来。
眼下是夏季,可这里没有蛙声也没有蟋蟀声,整个世界都在安睡似的。
她在路边的亚克力牌子上找到了这个园区的名字,“寰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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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一脚踢开门,走过灌风的走廊,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
他震开门锁,在没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挂着无数钥匙的钥匙盘。他沿着堆满杂物的楼梯往下,来到地下二层,找到了那扇铁门。
那就是路明非此行的目的地,游戏经常会有这样的隐藏空间,隐藏空间里会有神秘商人或者神秘道具。
楚子航十五岁那年,寰亚集团还没有破产,地下室里也没有灌水,那时楚天骄还住在这里。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尘封的往事呈现在路明非面前。这间小屋在现实中已经被水淹没,但在“γ之春”里,它还存有最后一个完好的拷贝。
路明非把那张旧床垫搬开,露出那道严密拼合的暗门,沿着钢管滑了下去。他打亮手电筒,首先入眼的是码放整齐的黑胶唱片,都是爵士乐经典;再然后是雪茄,全部都是古巴产的高档货;有雪茄自然也有威士忌,还是最浓烈的岛屿威士忌;小收藏以老式相机为主,有徕卡有哈苏,旁边还有洗照片的全套设备;角落里是健身设备,哑铃个头比路明非脑袋都大;这些东西围绕着正中央那张舒适的大床,床上铺着柔软的绵羊皮床垫。
路明非坐在那张床上,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个男人的气息,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次他都被这个男人的逼格震住。
楚子航跟他亲爹放在一起的感觉,简直就是猫王生下了一个少林武僧。
路明非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梳着油头、肌肉发达的男人的剪影,他叼着雪茄烟捧着一杯威士忌,游走在这个空间里。他靠在水池边冲洗相片,低音炮里放着猫王1956年演唱的《伤心旅馆》。旁边的工作台上夹着一枚子弹,弹头上用手工刻了十字花,这样它们射进敌人的体内会立刻炸开,楚天骄应该经常干类似的手工活消磨时间。
最让路明非震撼的是那些红线,床的上方拉着数不清的红线,有些红线相互平行,有些红线纠缠打结。
红线上穿着手写的纸片,每张纸片都是一个事件,路明非逐一浏览那些事件,越读越是心惊胆战:
1908年06月30日,通古斯大爆炸,冲击波将650公里外的玻璃震碎,附近的人误以为太阳提前升起。
1900年08月30日,夏之哀悼,神秘的古尸苏醒,卡塞尔庄园被毁,狮心会全军覆没,唯一的幸存者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1991年12月25日夜,维尔霍扬斯克以北的冰封港口发生剧烈爆炸,前往侦察的战斗机群遇到神秘生物的攻击。
2002年11月07日,格陵兰海域,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前往调查神秘的心跳声,在冰海深处遭遇了疑似龙王的敌人,仅有一人半幸存。
……
两百年内,各种跟龙族有关的大事件都被悬挂在空中,有些路明非早就知道了,有些路明非也是第一次听说。相关的事件用红线相连,有时候两三条线索交汇,产生了新的事件,也有些事件看起来跟其他事件完全没有关联,孤零零地用一根红线悬挂起来。红线结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但最终所有的红线汇成粗粗的一束,拴在混凝土墙上,旁边用墨笔写着古老的名字,“尼德霍格”。
楚天骄在意的不是上述那些事件本身,而是这些事件组成的事件流,万川归海般向着那条神秘的黑龙汇集而去。
这些红线就是命运线的具象化,无数个夜晚,楚天骄躺在这张铺设了绵羊皮的床上,仰望着空中的红线,思考着命运流向何方。
楚天骄当然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般的混血种,他是个守望者,守望着尼德霍格,但他到底是警惕着黑龙的苏醒,还是期待着黑龙的重临?他肯定是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来到这座城市,司机只是他的伪装身份,但在这里他意外地爱上了一个叫苏小妍的女人,两人结了婚,生下了孩子,以这种男人的本事,追苏小妍实在太容易了。但楚天骄很清楚自己无法给妻儿平静的生活。他是那种刀口舔血的人,而且舔的是龙血,他那种人很难平安地死在一张软床上。
他跟苏小妍离了婚,允许她带楚子航离开,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一家三口享受家庭生活的时候,楚天骄躺在地下三层的床上,默默地看着这些红线,思索着人类命运这样的宏大主题。楚天骄应该是个孤独的人,但他孤独的同时牛逼到炸裂。就像阿兰·德隆主演的那部名叫《独行杀手》的电影里说的:“世界上没有比武士更孤独的人了,也许丛林中的猛虎除外。”
不过这些东西路明非已经研究过很多遍了,那台投影设备也没给他更多的线索,那条象征着绝望的巨大生物依然隐藏在重重的迷雾中。
时间有限,路明非翻着那些卡片,记忆那些事件和红线的走向,他无法从这个梦境里带走哪怕一张小纸片,但能带走记忆,所以要多复习几遍。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用来洗相片的水池,水池旁就是楚天骄的工作台,工作台的木板上钉满了照片。
路明非发现那些照片全都是盗摄的,在游乐园,在商场,在餐馆,隔着草丛,隔着玻璃,隔着雨幕,照片中的人物无一例外是年轻时的苏小妍和娃娃脸的楚子航。照片里的苏小妍有各种面貌,欢笑的、凝眸的、孤单的,像母亲、像小女孩、像妻子……在楚天骄的镜头下,她是那么的变化多端,每种变化都很美。
某位鹿姓企业家偶尔也会不小心入镜,但洗相的时候楚天骄会故意把那家伙洗得很模糊,纯粹是一团光影。
即使是那么洒脱的男人也不是一点不介意,另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这让他不舒服,所以他才这么做。
照片的边角用红笔标记着盗摄的年月日,还有类似这样的话:
“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一年,你看起来过得挺好,那我就放心了。”
“第二年了,拜托了,别那么憔悴。”
“第三年,你胖了,但气色不错。”
“第四年,想起你的时间变少了。”
“第五年,继续变少。”
“第六年,但还是想你。”
路明非想着那个男人用镊子从水池里捞出一张又一张的相片,用图钉把它们固定在木板上,然后坐在工作台前抽着雪茄,看着它们慢慢地干透,那是曾经属于他的妻儿,现在只能呈现在他的取景框里。醉意上涌,他抽出红笔在照片的边缘写字,就当是跟取景框里的女人说话。路明非轻轻地叹了口气,最让他感慨的那张照片是短发的苏小妍搂着十一二岁的楚子航,坐在潺潺的小河边看落日。女人很美,小男孩很酷,母子两人沐浴在金色的夕照中,周围都是飘摇的芦苇。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藏在芦苇丛中,悄悄地用相机对准他们。楚天骄可以眺望,但不宜走近,因为鹿董事长的夫人当然不会独自带着孩子出游,不难想见鹿董事长或者司机就在不远的地方守候。
照片边缘也写着字:“就这样,不要哭,要看着远方。”
路明非心说世界上还真有这种堪称伟大的情圣啊!跟一个女人远隔天涯,也还是会默默地守望她,爱得无怨无悔,只想她过得比自己好。可细想起来这俩人也没真的远隔天涯,从重工业区到楚子航家的大别墅,中间的阶级距离很远,但物理距离很近。鹿天铭要是敢对苏小妍不好,楚天骄一个小时后就能杀进他的别墅里去。苏小妍那种大心眼的女人,未必多么深爱楚天骄,但想来也不会跟鹿董事长爱得死去活来,所以鹿董事长等于帮楚天骄养儿子,楚天骄也没理由怪人家。
路明非一时上头,想起诺诺觉得自己颇能跟楚天骄共情,可再往深处想,楚天骄这么对苏小妍,前提是他跟苏小妍曾经是两口子,两人比翼双飞那么些年,还生过孩子呢……总而言之楚天骄的情况跟他完全是两回事,他都没有资格用楚天骄来鼓励自己。
他要是挂掉了,在地狱里见到楚天骄,大家都没的聊。楚天骄只要问路明非说兄弟不知那个女孩跟你是什么关系?路明非就傻眼了。
他挥挥手跟这间小屋告别,说:“楚叔叔再见!”